李第二次来伊格家玩,他们跳进游泳池,在浅水区玩起了篮球。直到伊格的妈妈端着满盘烤好的火腿布里奶酪三明治出来,他们才上岸。莉迪亚做的三明治和其他美国妈妈做的不一样,不是那种典型的黄灿灿的火腿奶酪三明治--她的三明治必须与众不同,才能显示她独具匠心、惊世卓绝的品位。伊格和李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享受这美味,坐椅下又淌出一个小水滩。只要他俩在一起,总得有人是湿淋淋的。
李对伊格的妈妈非常有礼貌,可等她走开了,李就揭开那层烤面包,看着火腿上覆着的一层溶化的乳白色奶酪对伊格说:“有人射在我的三明治上了。”
伊格刚咬了一口,立刻笑得差点噎住。他用力咳嗽,胸口一阵刺痛。李自然而然地拍了拍伊格的后背,把伊格从狂笑加咳嗽中救了出来。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成了他们友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也就是一顿午饭。可对你来说,就又是一次玩命的机会。”李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你恐怕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容易没命的一个。”
“你只看到了表象,我的命硬得很,”伊格说,“和蟑螂一样。”
“我喜欢听AC/DC的歌。”李突然换了话题,“要是想开枪崩了谁,就真该听着他们的歌开这一枪。”
“那披头士乐队呢?有没有觉得听着他们的歌想开枪崩了谁?”
李认真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崩了我自己。”
伊格又是一阵爆笑。李的神秘之处在于他从来不会哈哈大笑,而且好像从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多好笑。他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有种镇定自若、冷酷到底的气场。就是因为李的这种冷酷,让伊格觉得他就像电影里的神秘特务,可以拆卸弹头,或是制造一颗。但有的时候,李又像一张白纸--他从来不笑,自己讲了笑话不笑,听了伊格的笑话也不笑。他好像一个外星科学家,专程来地球研究人类的情感,就像莫尔克。
伊格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痛心。因为他觉得不喜欢披头士乐队和不知道他们一样糟糕。
李立刻看出了伊格脸上懊恼的神色,于是说:“我很快就会还你的,你应该把它们拿回来。”
“不用,”伊格说,“你留着吧,以后再多听听,说不定就能听到你喜欢的歌。”
“嗯,其中有几首我确实挺喜欢的。”李又改口说,可伊格心里清楚,他这是在撒谎。“就是那首……”李的声音越来越小,好让伊格从借给他的近六十首歌里猜出一首。
伊格猜道:“《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枪》?”
李伸出拇指和食指摆出枪的造型,冲着伊格摆出开了一枪的样子。
“那爵士乐呢?有你喜欢的吗?”
“还好吧,我也不清楚。爵士乐我总是听不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
“爵士乐的声音总是被我忽略,就像是超市里放的背景音乐。”
伊格一阵寒战,他问:“你以后会不会当个职业杀手啊?”
“为什么?”
“因为你只喜欢听杀人的音乐啊!”
“不,那只是当背景用的。这不就是音乐的用处吗?作为背景衬托你在做的事情。”
伊格本不想和李争论,但李对音乐的无知让他心痛。伊格希望在以后两人亲密相处的日子里,李能认识到音乐的真谛--音乐是生命的的另外一条轨道。音乐可以让人逃离单调无聊的生活,能够去聆听、去感受那些上学、看电视、把盘子扔进洗碗机之类的琐事之外的人生乐趣,让激情随着音乐而燃烧。伊格想,对住在活动拖车房的李来说,他错过了太多的美好,需要很多年才能弥补。
“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伊格又问。
李把剩下的三明治一口塞到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我要进国会。”
“真的?去做什么?”
“我要制定一条法律,让那些嗑药的不负责任的贱女人都去做绝育,这样她们就不会生下自己的小孩却不管不顾了。”李冷冷地说。
伊格以前还纳闷为什么没有听李讲过他妈妈的事,现在他都明白了。
李的手划过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那十字架刚好贴在他锁骨上方。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一直都在想她。那个教堂女孩。”
“我猜也是。”伊格本想做出搞笑的语气,可说出来时却带着几分尖刻和烦躁,连他自己听着都别扭。
李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他看着远方,目光朦胧地说:“我敢肯定她不住在附近,以前在教堂从没见过她。她可能只是来探亲,或许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他顿了顿,然后又说:“一去不复返的人儿啊。”他的语气并没有戏剧性的夸张,而是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幽默感。
真相就在伊格嘴边,卡在伊格喉咙里,就像那块吞不下去的三明治一样。真相就在那儿,等着伊格脱口而出--她下个礼拜天就会回来--但伊格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可他也不能撒谎,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他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人。
最后,伊格嘴里冒出的话竟是:“你把项链修好了。”
李没有低头看,而是一只手随意地摆弄着那个十字架,目光盯着游泳池波光粼粼的水面。“嗯。我一直戴着它,想着出去卖杂志的时候说不定会碰见那女孩。”他又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黄色杂志?就是供应商仓库里的那些。有一本叫《樱桃》,里面所有的女孩都打扮成十八岁的花季处女。邻家女孩类型的姑娘是我的最爱,这样的女孩真让人浮想联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她们的第一次是什么样子。当然那本《樱桃》里的模特肯定都不是处女,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要么屁股上刺着文身,要么就是涂了太浓的眼影,名字也都跟脱衣舞女郎一样。她们只不过是打扮成一副单纯的样子,在照片上搔首弄姿罢了。说不定下张照片上她们就打扮成性感女警或是什么拉拉队长了,全都是假的。可是那教堂女孩不一样,她是那么真实。”李把十字架从胸前拿起,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看看真实的东西。我觉得大家都在装,他们说的感受都是装出来的,连一半的真实都没有。特别是恋爱中的女孩儿,她们专注于穿着打扮上,就只是为了让男生感兴趣而已。就拿格兰娜来说吧,她让我对她感兴趣的办法就是时不时帮我手淫。不是因为她喜欢手淫,而是她不甘寂寞。贞操是一个女孩儿身上最真实、最私密的事。你会想,在你终于冲破层层假象的那一刻,她会是什么样子。每次我想到教堂女孩,我就会想到这些。”
伊格这时有些后悔吃下那半个三明治了。李脖子上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即使伊格闭上了眼睛,他还是能看见一连串亮闪闪的影子在眼皮下跳动,发出可怕的警告。他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
伊格睁开眼睛问李:“如果政治这条路走不通的话,你就要以杀人为生吗?”
“也许吧。”
“你要怎么杀人呢?你的撒手锏是什么?”伊格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想他该怎么杀了李,夺回十字架。
“那得看杀谁了。嗑药不给钱的婊子?还是总统?”
伊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说那个知道你真面目的人吧。一个重要证人,只要他活着,你就得进监狱。”
李说:“我要把他烧死在汽车里。用个炸弹。到时候我会在马路另一边,远远看着,看他坐上车。只要车子一开动,我就立马按下遥控器按钮,爆炸过后车子还会向前冲呢,就像一个冒着火苗的大垃圾。”
伊格突然说:“嘿,等一下,给你看样东西。”
他没在意李迷惑的眼神,站起身来快步跑进屋里。三分钟后,他又出来,右手握着拳。李抬起头皱了皱眉,看着伊格又坐回帆布躺椅上。
“快看!”伊格边说边把右手握着的拳头展开,掌心放着那颗樱桃炸弹。
李看着樱桃弹,面无表情,仿佛戴着一个塑料面具。可他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已经骗不了伊格了,伊格越来越能够读懂李的心思。当李看到自己握着那颗樱桃弹时,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艾瑞克终于说话算话,把它给我了。”伊格说,“这就是那次我骑着小推车从山顶上滑下来的战利品。你看见那只火鸡了吧?”
“嗯,那感恩节火鸡雨下了得有一小时吧。”
“拿它来炸汽车一定很带劲!你可以找个破车试试。我敢打赌,这东西准能把车后盖炸飞。泰瑞跟我说这是有CPL之前造的。”
“什么之前?”
“儿童安全保护法。这年头造的爆竹都跟在浴缸里放个屁似的,但这东西可不一样。”
“既然是犯法的,怎么还有人敢卖?”
“制造新的才犯法,这些都是以前造的。”
“你想找个破车试试?”
“不,我哥让我等着。等他拿到驾照后,就在劳动节的那个周末带我去科德角。”
“我看这可不关我的事。”李说,“可这事你哥为什么要横插一脚?”
“不是的,我必须得等他。艾瑞克当初不想把樱桃弹给我,他说我滑下山的时候穿着运动鞋,不能算一丝不挂。可泰瑞说他净说屁话,硬是让他交了出来。这是我欠他的。泰瑞一直想去科德角呢。”
从他们短暂的友谊开始以来,李第一次表现出被惹恼的神情。他皱着脸,在帆布躺椅上不安地扭来扭去,就像后背突然爬进了什么东西一样。他说:“什么‘夏娃的樱桃’,真蠢!应该叫‘夏娃的苹果’。”
“为什么?”
“因为《圣经》上写的。”
“《圣经》上只说亚当夏娃吃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子,可没说就是苹果啊,说不定就是樱桃。”
“我可不信那一套。”
“嗯。”伊格也承认说,“我也不信,都是老掉牙的东西。”
“你信耶稣吗?”
“信啊。有那么多书写他的故事,都赶上写恺撒大帝的了。”伊格说着,斜眼看了看李。李长得真的很像恺撒,他的侧面像都能印在古罗马便士上了,唯一缺的就是个桂冠。
“你相信耶稣能创造奇迹吗?”李问。
“大概吧,我也不晓得。如果关于他的故事都是真的,那这点也无所谓真假了吧。”
“我就曾经创造过奇迹。”
伊格觉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爸爸还说在内华达沙漠里见过UFO呢!他说那时候他正和“廉价把戏”乐队的鼓手在外边喝酒,一抬头就看见了。伊格没问李创造了什么奇迹,只是问了句:“酷吗?”
李点了点头,湛蓝的眼睛显得幽远而有些朦胧:“我曾经修好了月亮,那时候我还很小。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擅长修理东西。这是我最拿手的活儿了。”
“你是怎么修好月亮的?”
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只手举向天空,拇指和食指之间比画着想象中的月亮形状,然后把手转了半圈,轻轻打了个响指:“搞定。”
伊格不想聊宗教,他只想聊聊搞破坏:“当我点着这东西的导火线时,也会是个奇迹!”他说着,李的目光又回到他手里的樱桃弹上。“我要把一个东西送回上帝身边。有什么建议吗?”
李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颗樱桃弹,这副样子让伊格想到一个坐在酒吧的男人,边喝酒边盯着台上的脱衣舞女郎一点点脱掉裤子。伊格和李做朋友的时间还不长,可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一种特定模式--在这个时候,伊格就该把樱桃弹送给李了,就像那些钞票、CD以及玛丽安的十字架一样,统统送给李。可这一次,伊格没有要把樱桃弹送给李的样子,而李也不好开口要。伊格安慰自己这次不能再给他了,因为上次送出的CD让李很尴尬。其实,他的真实想法却不是这样的:伊格有种强烈的愿望,他想要拥有李没有的东西,他想把那十字架挂在自己脖子上。一会儿李走之后,伊格或许会为这种冲动而后悔--他是一个富裕家庭的少爷,甚至拥有自己的游泳池,却对来自单亲家庭、住在活动拖车房里的穷孩子这么炫耀自己的宝贝。
“你可以把它塞到一个南瓜里。”李建议说。伊格回答:“那跟火鸡那次太雷同了。”接着,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李一直在提各种各样的建议,伊格一一考虑着。
他们讨论着樱桃弹的破坏性:把它扔到河里,看能不能炸死几条鱼;扔近公共卫生间,看会不会掀起“大粪喷泉”;用弹弓把它射到教堂钟楼上,看它爆炸的时候会敲出什么样的钟声。城外有个大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WILD BASS WAR EHOUSE-FISHING AND BOATING SUPPLIES”(野鲈鱼商店--提供渔具、船只)。李提议把樱桃弹用胶布粘在“BASS”的字母“B”上,看看最后能不能炸成“WILD ASS WARE HOUSE”(野屁股商店),这会多滑稽啊!李的好点子五花八门。
“你一直在猜我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李说,“我可以告诉你,爆炸的声音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