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认识阿八那天小学已经快毕业了。
六年级以前,因为我爸是另一个村镇的小学老师,所以我一直在我爸任教的学校里读书,直到枣泥家里的房子起好了,也准备小升初了,才转学回枣泥中心小学校。也因为小时冰雪聪明活泼可爱,加上从三年级开始就写得一手好字,成绩也特别好的缘故,我小学人缘一直很好,特别讨老师同学喜欢。所以在新转学的一年时间里,不主动来接近我的,我基本没有闲暇功夫认识他们。阿八就是这样的人,记忆里,认识他的时候,还有两三个月就要毕业了。
又是一年夏天,太阳当空照得已经开始灼热不堪,一个清风送爽的中午,还没有上课,当时我坐在第四组第一排左边过道的位置,他是我们组的小组长,我在家午觉睡过头了,将近两点要上课了,才急急忙忙回学校赶作业。
当还差几个字就要写完的时候,他起来收作业本,走到我桌子旁边,极其卑鄙无耻地用作业本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冲我耳根下流地喊了一声“拖摸佬”,然后嘚瑟地一个劲傻笑起来。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明天,转学过来的时候也不懂得是哪个体育老师教的班里的同学“明天”的英语发音是“特么漏”,然后不知道又是哪个舌头打结的同学读成了“拖摸佬”,最后我迅速有了转学后的第一个外号。多年以后,我一直怀疑那个舌头打结的人就是阿八,只悔恨发现得有点晚了,要不然我当时就该回击给他一个更难听的外号,羞辱他一辈子。还可怜我当时无缘无故挨他一棍,他还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当时我凶神恶煞地抬起头,看见他拿着折叠好的作业本站在我桌子旁边,笑容可掬地看着我,瞬间我说不出话了。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名字叫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然后赶紧低回头写完最后几个字,把作业本交给他。他收完作业本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依然一脸笑纹,头发蓬蓬、酒窝浅浅的样子,见我不答理也不敢出声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作业本送上讲台走回座位后,马上转头问同桌他叫什么名字。同桌滑稽地应道:“‘周希’喽咧。”
就是那天,终于认识了这个人,此生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保存了下来,挥之不去。
接下来就上初中了。
我们在枣泥高中不期而遇。不过没有再同班。
他跟黎州在2班,我在3班,三年互不往来。但我却在3班跟他亲姐同班同桌同宿舍,冬天还同床共枕过。
初一开学不久的一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一个人蹲在宿舍的水龙头下洗衣服,不一会儿旁边来了个身材魁梧的女生,我一见她就有些肃然起敬,感觉还有些眼熟,只是喊不出名字。她倒先对我黠笑起来,说:“小学的时候,我弟整天在家里跟我提起你哎,还说了你很多坏话。你还有个外号叫‘拖摸佬’吧?哈哈哈。”
我条件反射,立马停下洗衣服的动作,严肃地看着她问:“你弟是谁?”
她怔住了,半晌才尴尬地笑了笑,说:“周希。”“那你叫什么名字?”
“周单。”
“小学六年4班经常迟到被班主任罚在门口站10分钟面壁思过的那个周单?”
“呵呵……”
后来就由于周单是周希的嫡亲三姐的缘故,初中那三年,即使我们没有再同班,我还是从他三姐那里知道了他不少的癖好。
知道他从小就是一个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问题学生。爱吵嘴、爱抄袭、爱迟到、爱早退、爱搞各类小动作,气死人不偿命。
总而言之就是特别能折腾老师,教过他的老师整天挨他的气,他还乐此不疲地给别人起外号。他给人起外号的本事永远全班第一,他初一的语文老师的外号“非洲拉”是他取的,就因为人家长得黑。还有初二的化学老师,头有点扁的,他叫人家“扁铲头”……还有他给同学取的外号,各种各样,不胜枚举,他在这方面简直才思如泉涌。整天把心思花在这些旁门左道上,怎么劝都不肯安分学习。可是就算他嘴贱,人缘却特别好,男女通吃,除了老师基本不跟任何人结仇。他还可以联合各班干部小组长气得课任老师老泪纵横,有一次迟到顶嘴,气得他们老班主任忍无可忍了,罚他跑了校园十大圈,合计八千米。
检讨写了一张又一张,始终没有进行过一次深刻的自我反省。但他秉性倒不坏,学习不靠谱,做人没有太离谱。偶尔脑子清醒了,还会加把劲看书,提一提成绩。但他吊儿郎当地一直保持半桶水的状态,好像玩才是他的天职。
我们那时不在一个班,不经常碰面。他嘴又特别贱,整天跟宿舍的阿猫阿狗堆在一起喊我跟黎州的名字,我恨他恨不得他樯橹间灰飞烟灭,初中那三年基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我家门前有条小水沟,出门左转沿着水沟一直走,可以走到他家门前的大水沟,然后再沿着大水沟一直走,差不多就回到学校了。那个时候大家一起放晚学回家吃饭,还是经常同伴,不过都不打招呼而已。我跟他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有时候我回学校早了在他家水沟边等周单碰见他,也都装作不认识。他敢跟宿舍的阿猫阿狗堆在一起大声喊我的名字,却不敢在我面前浅薄地微笑一下,所以我们初中那三年的关系,仅仅如此而已。
到我对他产生感情也是来到四中了。
刚到四中的那天,我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枣泥镇里的人,以为初中的同学就我一个人跑到四中来读高中了,起始心情也没有特别不好,等到晚上回到教室看到一班陌生的面孔,看到很多同学才刚认识就可以上下桌、同桌之间大声喧哗聊得不亦乐乎了,一个人在墙角抹起了眼泪。我开始想家,开始怀念初中各个同学的美好,开始后知后觉自己反应慢适应能力差。
直到第二天上午,军训中途休息,我去上厕所,走过校门,不经意抬起头看见了他。当时突然看见他就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走道上,我呆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一股暖流从我脚底涌遍全身,我从来没有觉得他那么亲切过,像心底最默契的亲人一样感到安慰,我会心地笑了。
他却绷着张脸,好像衙役似的站在走道中间,面向校门,笔管条直,满头是汗。因为长得太高,校服和裤子都短得滑稽。更滑稽的是全体同学都休息了,他和另外三个男同学还铁杆直立在走道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他最高,站在中间,左边的一个和右边的两个依次低下去。教官喝着瓶冰水在他们身边踱来踱去,神情很悠闲。他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大汗流得眼眶全湿了也不敢眨一下,表情十分痛苦。
我笑着拐弯去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