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最近总是心烦意乱,自己也说不出原因。从外表看来,大自然还是处于盛夏时节,依然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虽然庄稼地的翠绿已经被金黄取代,花楸树正在变红,树木斑斑点点地染上了一些难看的黄褐色,但是光照、气温和色彩依旧没有发生明显变化,看不出任何夏秋更替的迹象。不过,果园和篱笆旁那昼夜欢唱的歌声已渐渐消失,只剩下几个精力旺盛、昼夜不息的演唱者,还在偶尔唱着他们的夜歌。知更鸟又开始神气活现。空气里酝酿着变迁和别离的味道。杜鹃的歌声早就消失了,几个月来,这些羽毛界的主要成员也在大自然这幅熟悉的风景画里,逐渐销声匿迹,他们的队伍正在一天天缩小。河鼠对羽翼界的活动一向非常关注,他注意到这些鸟儿正一天天地向南迁徙。即便是晚上躺在床上,也能听见鸟儿划破夜空时急促地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他们正朝着天命的召唤飞行。
自然界的大饭店和其他地方的饭店一样,也有淡季、旺季之分。看着旅客们一个个地收拾行装,结账离开,公共餐厅里餐桌旁的空座位越来越多,心里不免有一种凄凉的感觉。一套套房间被关闭,一张张地毯被卷起来,侍者也接连被辞退。只有那些长年在旅店居住的客人留下来等待来年饭店盛大开业。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批旅伴飞走、告别、热烈地谈论下一步的计划、迁移路线和未来新居,看着昔日的伙伴一个个离开,心情难免失落。
他会感到烦躁不安、神情沮丧、烦躁易怒。肯定会抱怨,你们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迁移到别的地方呢?为什么不能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根本就没有看到过这家饭店在闲暇时的模样,也不知道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动物能够在这里快快活活地欣赏四季变换的美景,那实在是生平最大的乐趣。但是那些已经决定要走的动物肯定会说:“当然,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你们非常令人羡慕--说不定明年我们就不走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收拾妥当--公共汽车就停在门口,我们真该走了!”于是,他们微笑着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啦,也不管身后的我们是怎样想念他们。最终,他们还是没有留下,这实在很让人窝火。河鼠一向知足常乐,自给自足,他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扎了根,不管谁走,他肯定不会走。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嗅到空气里有一些变化,感觉到自己的骨子里受到了它的影响。
每天都要面对辞行送别,动物们来来去去,这个时候很难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干点正事。河岸边的灯芯草越长越密、越长越高,河水流得越来越慢,水位越来越低。河鼠离开河岸,漫无目的地朝乡村走去。他走过一块牧场地,陆地表面已经龟裂了还布满尘埃。河鼠一头钻进一大片麦田。放眼望去,麦子金灿灿的,一阵微风拂来,麦浪翻滚,沙沙作响,动作娴静,细语呢喃。河鼠经常来这里,他很喜欢在这儿散步,在粗壮的麦秆丛林之间穿行。金灿灿的麦穗在他头顶上织成一片金色的天空--这片天空闪闪发光,时不时地伴着微风翩翩起舞,细语低诉。有时,一阵剧烈的大风吹来,这片麦穗就会被刮得歪歪斜斜,风一过,它又把头一昂,恢复原来欢笑的样子。在麦田里,河鼠也会遇见很多好朋友,他们都有自己的圈子,生活既丰足又忙碌。不过,他们总会忙里偷闲,抽出一点时间和来访的客人聊聊天、交换交换新信息。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野鼠和田鼠尽管说话客气,却似乎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们之间的谈话上。他们有的在忙着挖地洞;有的则三五成群地结成小组,研究一套套小居室的规划和草图,他们不仅要考虑房子的外形,还要考虑房子的地理位置,比如要交通方便,建在仓库、便利店附近,等等。有的正在往外拉布满尘土的箱笼和衣篓,有的差不多把东西全收拾好了;地上到处都是准备要运走的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燕麦、大麦、果实、干果。
“河鼠老兄,你过来啦!”他们一看见河鼠,就喊了起来,“快过来帮我们收拾收拾,别在那里愣着了!”
“你们在玩儿什么游戏呢?”河鼠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应该明白,现在就考虑过冬住在哪里,太早了!”
“是啊,我们知道,”一只田鼠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不过,凡事早点做准备,总是没有坏处的,是吧?在那些恼人的机器开始在这片田地上倾轧之前,我们得赶紧把这些家具、行李和储备粮搬走。再说,现在找个家太不容易了,好房间特别抢手,要是你动作慢了,就住不上好套间了,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住下;而且,修整新房也需要一段时间,不是立刻就能入住的。当然,现在就开始进行搬家的事情确实比较早,这点我们也明白,所以我们也只是先计划着,只是刚开个头。”
“开什么头,你们也真是的!”河鼠说,“今天天气这么好,跟我出去痛痛快快地玩儿玩儿,在河上划划船,在树篱边散散步,到树林里去野餐……总之做任何事情都比你们现在做的事情有意思啊!”
“噢,那么先谢谢你了。今天有事出不去了,等改天有时间的时候,我们再……”田鼠赶紧说。
河鼠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脚绊在帽盒上,摔倒了,气得他张口就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
“要是人们在走路的时候能够小心一点,留神看道,”一只田鼠尖酸刻薄地说,“人们就不会伤到自己了,也不会毫无形象地说粗话了。河鼠!好心提醒你一下,当心那只大旅行袋,你最好先找个地方坐坐。等再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也许就忙完了,可以陪你玩儿了。”
“按照你们现在的状况,恐怕等你们‘忙完’了,圣诞节都过了。”河鼠没好气地反唇相讥,然后在一堆行李中踩着小缝隙走出了麦田。
河鼠独自回到河边,看着好朋友们陆陆续续离开,一时间心灰意懒。他面对着老河坐下来,只有老河,永远忠实,也会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它从来不像其他动物那样,收拾行装,迁移开溜;也不会搬到距离自己很远的住宅去过冬。只有老河。
忽然,他抬头看见,有一只燕子停在对面岸边的柳树上。没过多久又飞来一只,接着飞来了第三只。三只燕子在枝头不停地跳来跳去,神情认真地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
“怎么,你们也要迁到南方去吗?”河鼠踱到他们跟前,仔细问道,“怎么都这样着急啊?我觉得你们现在做的事情简直太荒唐了。”
“噢,我们现在还不走呢,只是先筹划筹划。比如选择走哪条路线,该在哪儿歇脚,等等。商量这些事情也挺有意思的。”第一只燕子回答说。
“你们觉得搬家好玩儿吗?”河鼠困惑地说,“其实,对于你们的行为,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你们非要离开这个地方不可呢?你们在这里明明生活得很舒适很愉快,而且这里还有这么多好朋友,如果你们走了,我们肯定会想念你们的。我知道,时间一到,等你们必须要走的时候你们肯定会勇敢地飞走,就算会遇到困难、遭受新环境的考验,你们也会抱着乐观的心态一往无前。可问题是,现在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啊,你们这么早就开始商量这件事,未免太心急、太离谱了。”
“你当然无法理解了,”第二只燕子接着说,“首先,我们现在心里有一种骚动和不安,但是这其中又夹杂着甜蜜和兴奋。过去的事情就像信鸽一样,一件件在我们脑海里浮现。晚上,它们在我们梦中跳跃,白天,它们随我们一起在空中翱翔。当那些早已被我们忘掉的气味、声响和名称一个个飞到我们的记忆里召唤我们时,我们就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确定一下到底什么时候会再次开启这段旅程。”
“今年你们能不能留下来,只待一年不行吗?”河鼠依依不舍地说,“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们过得舒心愉快。你们根本不会想到,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在这里过得多开心,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离我们太远了。”
“曾经有一年,我的确试着留下来的,”第三只燕子说,“就像河鼠你说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我喜欢这地方,也喜欢这个地方的朋友。所以等到第二年要走的时候,我没有和同伴们一起走,独自留了下来。起初几个星期,我生活得不错,可是后来,状况越来越不乐观。黑夜太漫长了,好难熬啊!就算是白天,也看不见阳光,每天既阴冷又凄凉!空气又湿又冷,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但是一只虫子都找不到!后来我的勇气都被磨光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寒夜,我起飞了。我还记得,那天东风刮得很强劲,我顺着风飞过内陆。但是飞到那些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穿过山隘。我迅速地飞到蓝天,飞过平静的湖面,暖融融的太阳洒到我的背上,那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温暖,第一次尝到虫子的美味,那种幸福的感觉让我终身难忘!和当时相比,过去那几个星期的生活简直像恶梦一样恐怖,不过,恶梦之后全是快乐的日子。这是最大的欣慰。一连好几周,我不停地往南飞,轻松惬意,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时间限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但那来自南方的召唤无时不在。所以,鉴于上次的教训,今年我不会再留下了,自然、时间都有它的客观规律,我再也不敢违背规律了,这次我一定听从南方的召唤。”
“是啊,南方在呼唤我们啊!”另外两只燕子也动情地呢喃着,“你还记得南方的歌、南方的色彩、南方蔚蓝的天空吗?”三只燕子完全沉浸在对南方的美好回忆中,完全忘掉了河鼠的存在。河鼠也被他们感染了,越听越投入,心中泛起激动的波涛。他心里明白,那根原来一直被自己刻意压制的心弦终于开始苏醒、震颤起来了。仅仅是这几只南飞鸟儿的叽叽喳喳,还有刚才平淡无奇的第二手叙述,就足以让他如痴如醉、深陷其中,他现在浑身上下都被刚才那三只鸟儿的描述撩拨得躁动不已。如果能亲自到南方体验一下生活,体会她的温暖阳光、轻柔香风,那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震撼呢?他闭上双眼,在这一刻,肆意地放纵自己,大胆地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等他再睁眼时,周围似乎失去了颜色,老河变成了铅灰色,既严峻又冷酷,绿色的田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这时,他的心底响起一种斥责的声音,是那个对河岸忠心耿耿的自己在大声谴责那个软弱的自欺欺人的自己。
“那你们还回来做什么呢?”他满怀忌妒地问,“既然南方那么好,那现在这片贫瘠、灰暗的小地方有哪点能吸引你们再回来呢?”
第一只燕子说:“在合适的季节,大自然又会发出其他的召唤。比如这里,那肥美的草地,湿润的果园,满是虫子的暖水池塘,牧场上的牛羊,翻晒的干草,以及天空下面星罗棋布的屋檐,这些都在召唤我们,吸引我们。”
第二只燕子说:“我们和你一样,对这里有感情,会想念这里,会渴望再次听到杜鹃的啼声。”
第三只燕子说:“是的,到时候,我们也会想念这里,想念在英格兰水面上漂着的淡雅的睡莲。不过,因为不是时候,所以那些景色现在显得都很苍白、遥远。这一刻,点燃我们热情的是另一种声音,来自南方的召唤的声音。”
说完,他们又自顾自地交谈起来。这回他们谈到了蓝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还有壁虎来回爬行的围墙,连声音里都透着兴奋。
河鼠不再理会他们,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他爬上大河北岸缓缓的斜坡,躺在上面,对着南方极目远眺。遗憾的是,他最远只能看到南边的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不知道丘陵那边是怎样一番天地--他长到这么大,丘陵以内就是他全部的活动范围,这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目光的极限。从前,他并不渴望看到丘陵以南的风景,他认为再远的地方没有值得欣赏的东西,他只要大河就够了。可是今天,看到那么多其他准备南迁的动物,听到三只燕子对南方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渴求在心中翻腾,欲望是那么强烈!头顶上那片明亮的天空仿佛充满了希望。好像所有的想法都在今天改变了--看不到的东西成了最美的憧憬,不了解的东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山这边,苍白萧条;山那边,绚丽多彩!他内心的眼睛把彼端的热闹非凡、五彩纷呈的生活全景看得清清楚楚。那边的大海碧波荡漾、汹涌澎湃;那边的海滩阳光明媚、闪闪发光;那边有白色的别墅,翠绿的橄榄林,有宁静的港湾,气派的船舶。它们准备开往紫色小岛,那里美酒飘香、香气怡人。
他站起来,走向河岸。但是很快,他又换了方向,朝尘土飞扬的小路走去。小路旁长着浓密的灌木,河鼠找了一个枝杈交错、阴凉舒服的地方重新躺下来,他默默无声地看着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向南方那个美妙的世界,同时仔细打量每一个来往的路人,想着他们去远方寻找财富、奇遇……这一切都在远方!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看见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原来是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这位旅途劳累的老鼠走到他身边,用一种外国式的礼节向他点头致意。
老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愉快地微笑着走下小路,在河鼠身边找了一处阴凉的树篱,坐下。他看起来非常累,河鼠也没有问什么,让他在那儿休息。作为动物,他非常体谅老鼠的心情,也懂得所有的动物都遵循一个潜在的原则:当身心疲惫,需要安静、休息的时候,无声的友谊是最有益处的。
这位过路的老鼠身材消瘦,尖脸,双肩微微隆起,爪子细长,眼角布满了皱纹,圆乎乎的耳朵上面戴着一对小小的金耳环。他身上那件蓝色的针织衫已经褪色,下身蓝色的裤子打满了补丁,满是泥污,脏兮兮的。他随身携带的行李被一块蓝色的棉布手帕包着。
这位陌生的老鼠休息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用鼻子闻了闻周围的空气,然后看看四周。
“那是三叶草,风吹来的就是它的芳香,”老鼠说,“我们现在听到的是奶牛吃草的声音,它们每吃几口,就会轻轻地打响鼻儿。远处,农民正在收割庄稼,还能隐隐听见机器的声音和人们的说笑声,林间的农舍升起了一缕蓝色的炊烟。附近有河流,我还听到了红松鸡的叫声。看你的体格,我知道你一定是个河上的好手。一切好像都在沉睡,但又好像都在运动。朋友,你一定过得很开心。只要你身体强壮,干活利索,你肯定能够享受世界上最美满的生活!”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现在的生活才是有价值的生活,”河鼠如梦如幻地回答,可是语气完全没有平常惯有的信心。
“倒是不能完全这样说,”陌生老鼠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毫无疑问,这会是最理想的生活: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我刚刚过了六个月这样的生活,相比而言,我认为它是最好的。你瞧,我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脚也疼,肚子也饿,马上就要和这种生活说再见了,听从来自南方的呼唤,去南边流浪,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回到那属于我的、我怎么也摆脱不了的生活中去。”
“难道他又是一个打算迁到南方去的动物?”河鼠心里想,“你刚才从哪里来的?”他不敢问老鼠要去哪里,因为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刚从一个美丽的小农庄出来,”老鼠简单地回答,指着北方,“就在那里,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我来自哪里,而是我来的地方应有尽有。我在那里生活,是一种享受,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这也是我的权利。现在,我走到这里了,不过,我同样喜欢这里!那么多路我都走过来了,每往前走一步,说明离我梦想的地方又近了一步!”
那只老鼠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光闪耀,他紧紧盯着地平线,好像在极力捕捉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没有的声音,尽管牧场和农庄里有欢快的音乐,但不是那种来自南方的呼唤的声音。
“我们不是一类动物,”河鼠说,“从你的外表看得出来,你不是农家老鼠,也不是本国老鼠。”
“你说对了,”这只外来的老鼠说,“我是一只在海上航行的老鼠,起初,我是在港口君士坦丁堡出发的,当然,那里也不是我的家乡。朋友,你听说过君土坦丁堡吗?它是一座年代久远、美丽宏伟的城市!西格尔德是挪威国王,我想你一定知道!他曾经率领六十艘船驶往那里。上岸以后,他和他的手下骑马进城时,穿过街道,全城人民在街道上挂满了紫色和金色的天篷热情地欢迎他,向他致敬。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登上他的大船,和他一起欢饮。西格尔德国王回国时,他手下的北欧人有很多留了下来,加入了皇帝的御林军,做了卫士,这其中就包括我的祖先。当西格尔德把一些船只送给皇帝时,我那位生在挪威的祖先也留了下来。从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上航行的好手。在我看来,出生地固然是我的家,但是其他地方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比如伦敦、君士坦丁堡,等等。我熟悉它们的一切,它们也都熟识我。无论我到达它们其中的哪一个码头或者海滩,也就等于到了家。”
河鼠听得入迷了,兴趣盎然地问:“我猜,你一定常去远洋航行吧?当你漂洋过海的时候会不会一连好几个月都看不到陆地,然后也吃不上饭、喝不上水?虽然你的心里无时无刻没有大海,但是你总会思念陆地上的生活吧?”
“不是那样的,”那只老鼠坦率地说,“我不适合你说的那种生活。我只是在海岸周围活动,基本上不会离开陆地。岸上的快乐生活和大海一样吸引我。南方那些海港的气味,晚上的停泊灯,这一切都令我向往!”
“好吧,你选择的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带疑惑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多给我讲讲你在海岸的生活?像你这样阅历丰富、生气勃勃的动物肯定在很多地方有过壮举,等你老了以后可以坐在火炉边慢慢回忆许多曾经光辉的往事。坦白地告诉你,我觉得我的世界太闭塞了,我的生活空间只有河岸这么大,它的确太狭隘了。”
老鼠听完河鼠的话,立刻来了兴趣:“我上次出海,本来是打算在内陆办一处农庄,于是我到了这片国土。我可以把这次航海当作一个实例,这是我丰富多采的生活的一个缩影。我每次开启海上航行都是因为家庭纠纷。家里闹翻了天,于是,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从君士坦丁堡出发,向古书中记载的海洋行进,途径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海上翻滚的每一个浪花都承载着我难忘的回忆。那些日子,白天晴空万里,夜间凉风怡人。船在很多港口不停地进进出出,到处都能遇到老朋友。
白天,烈日炎炎,为了让自己凉爽一些,我们就睡在庙宇或废水池里。等到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我们就对着满天的繁星纵情宴饮,放声高歌!从那里,我们又转向亚德里亚海沿岸;那里的海岸漂亮极了,整个海岸时而变成琥珀色、时而变成玫瑰色、时而变成蓝晶色。我们在陆地上选了一处宽阔的港湾,把船停在那里,继而上岸,尽情在这座古老、豪华的城市里游玩。在那里的最后一天早晨,我们沿着铺满阳光的金色航道驶进了威尼斯。
威尼斯--这座水上城市,简直美不胜收啊!老鼠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闲逛,尽情玩乐!要是玩儿累了,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坐在大运河边,吃吃喝喝。晚上,悠扬、美妙的乐声就会响起来,头上繁星点点,那些游艇在河里明晃晃的,随波摇摆,船头熠熠发亮,一只紧挨着一只停在那里,你都可以踩着它们从一岸走到另一岸!说到吃的,你喜欢吃牡蛎吗?好了,好了,咱们现在不说这个了。”老鼠沉默了一会儿,河鼠听得如痴如醉,也呆呆地不说话。他感觉自己像是乘上了一艘梦幻的游艇,一首高亢的魔歌在耳边响起,在排排巨浪、朵朵浪花之间回响。
“然后我们又向南驶去,”过了一会儿,海上老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的海岸航行,最后到了巴勒摩海港。我在那里登陆,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从来不会在一条船上逗留太久,那样会让人的头脑闭塞,目光短浅。再说,我喜欢去西西里岛畅游。我和那里的人很熟,我喜欢他们的风尚。我和朋友们一起在岛上的一个小乡村里愉快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等我玩儿够了,我就搭上一艘驶向萨丁尼亚和科西加的商船。再次感受新鲜的海风和浪沫扑打在脸上的感觉,舒服极了。”
“可在那个叫作货舱的地方,是不是很闷热?”河鼠问。航海鼠朝他眨眨眼:“我可是个海上航行的老手,经常睡在船长室里,那地方对我来说已经很舒服了。”
“很多人认为航海生活十分艰苦,当然,我也这样认为。”河鼠若有所思地说。
“水手们的生活确实很艰苦,”航海鼠眨了一下眼睛,严肃地说,“我在科西加搭上了一艘往大陆运葡萄酒的船,”航海鼠接着说,“我们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到达阿拉西奥,船驶进港口。我们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很长的绳子把酒桶一个个串起来,然后水手撑着小艇,划向岸边,他们一面划船一面唱歌,小艇后面还拖着一排长长的酒桶,它们上下起伏,就像一群在海面上探头探脑的海豚。河滩上,有早就等在那里拉酒桶的马匹,酒桶被横七竖八地拉上陡峭的街道,运进小镇,一路上叮当作响。把最后一桶酒运完,我们就找个地方休息,和朋友们一道喝酒,一直玩儿到深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去了大橄榄林,在那里静静地休息了一段时间。
我已经去过小岛,也过了无数港口,在海上生活了那么久,所以我决定暂时离开海岛,在农人当中过起了悠闲的生活,但是,这期间还是会和海港、航行保持联系。在陆地上,我躺着看农民们干活,有时候也会四脚朝天地躺在高高的山坡上,远在脚下的就是蔚蓝的地中海。于是,那段时间我就这样惬意地生活,或步行,或乘船。最终,我来到法国城市马赛,拜会了同船的老伙伴,参观了各种各样的远洋巨轮,还参加了一些宴会,吃喝玩乐,痛快极了。瞧,又谈到牡蛎了!是啊,有时马赛的牡蛎都会跑到我的梦里去,惊醒后竟然会哭!”
“你说这话,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心的河鼠说,“你刚才偶然提到你饿了,我应该早点邀请你和我一起吃午饭才对!我家就在附近;现在午饭时间都过了,难怪你会饿,快点去我家随便吃点什么吧。”
“噢,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朋友!”航海鼠说,“我刚坐下来的时候,肚子就饿了,现在又提到牡蛎,就更饿得难受了,隐隐还觉得有点胃疼。不过,可以请你把吃的东西拿到这里来吗?你知道的,我喜欢在广阔的天地活动,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我是不愿意到屋子里去的。再说,咱们一起坐在这里吃饭,可以边吃边讲,我每次的航海经历都十分愉快,要讲的还多着呢。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听,而我也很高兴讲这些事。可是如果到茅屋里去,我很有可能会马上睡着的。”
“真是个好主意。”河鼠开心地说完,急忙跑回家去。他往午餐篮子里装了一些简单的饭菜。河鼠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伙伴,为了照顾航海鼠的饮食习惯,他特意拿了一个几码长的法国面包,三根香肠,一块奶酪,还有一只装着葡萄美酒的长颈瓶,河鼠小心地用稻草裹好,据说这瓶酒是从遥远的南方山坡上密制窖藏的,非常珍贵。一切准备就绪,他又重新跑回河边和航海鼠汇合。他们俩兴奋地打开篮子,满怀期待地把食物一样样取出来放在草地上。航海鼠对河鼠的口味和判断力赞不绝口,河鼠高兴得满脸泛红。
航海鼠吃了点东西之后,又继续讲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经历。河鼠听得入神,仿佛自己和航海鼠共同经历了那些海上的生活: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陆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去英国的康威尔郡和德文郡的可爱的港口,然后溯海峡上行,到达最后的港湾地带。航海鼠又说到,他曾经在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里逆风航行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陆地,感受到另一番全新的、春天的气息。他在那里听到了陆地的召唤。他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很长时间,一路颠簸劳顿,正因为如此,他此时此刻才迫切渴望在陆地上过一种宁静的农庄生活。
河鼠听着航海鼠绘声绘色的讲述,不由得热血沸腾,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一步一步地跟着这位冒险家穿过风雨交加的海湾,穿过拥挤的锚地,乘着汹涌的潮水,越过港口的沙洲,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来到转弯处隐藏着的忙碌的小镇。直到航海鼠说到他在内陆农庄长住下来时,河鼠才遗憾地叹了口气,因为他现在认为和惊险刺激的航海比起来,农庄的生活简直太沉闷了,一点都不想听关于农庄的故事了。
航海鼠吃完饭精神更好了,声音也更加洪亮了。他双眼炯炯有神,就像遥远的海域灯塔上熠熠闪光的明灯。他倒了满满一杯殷红透亮的葡萄酒,倾身靠在河鼠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河鼠,滔滔不绝地说着,把河鼠整个身心都吸引住了。他的眼睛里发出奇幻的灰绿色的光,就像北方海洋中汹涌起伏的浪花,而他杯里的葡萄酒,也闪耀着红色光芒,像红色的宝石,像南方的心脏,仿佛在为品酒的行家跃动。航海鼠眼睛里的绿光和葡萄酒发出的红光把河鼠的心深深地攫住了,使他神魂颠倒,无力抗拒。这两道亮光之外的宁静的世界已经黯然失色,不复存在。只有航海鼠那滔滔不绝的美妙的话音在耳边萦绕。他在说话,但也像唱歌,像水手们把船锚拉出水面时的号子声,像帆索在强劲的东北风里发出的低吟声,像渔人在傍晚时分收网的歌谣,像游艇或帆船上弹奏的吉他或曼陀林……一会儿,这话音似乎又变成风声,时而呜咽悲鸣,时而咆哮怒吼,节奏逐渐加强,音量越升越高,一会儿是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会儿又渐渐降低,最后变成帆船上优美动听的风声。河鼠像着了魔一样,仿佛听到了所有声音,也听到了海鸥、海燕的抱怨声和海涛拍岸的轰鸣声。河鼠心跳加速,激动不已。跟着海鼠游遍了十几个海港,体会到了争斗、逃亡、聚会、友情的滋味。
海鼠说到他一会儿在海岛寻宝,一会儿在平静的湖水边钓鱼,一会儿又躺在温暖的沙滩上打盹儿……他还讲到去深海里捕鱼,用一英里长的银色鱼网捞起银光闪闪的鱼群;他还告诉河鼠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还讲到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巨浪狂吼,排山倒海,迷雾中突然冒出巨轮高耸的船头;听他讲回到故乡的喜悦,船头绕过海峡,开向灯火通明的海港;码头上站满了欢呼的人群。他们吃力地走上陡峭的小街,向亮着红色灯光的家奔去。
后来,河鼠半梦半醒之间看见探险鼠已经站起身来,嘴里依旧说个不停,那双海灰色的眸子依然紧紧盯着他。“现在,”航海鼠轻声说,“我又要出发了,一直向西南方向走,我已经走了好多天了,不过,我还会继续走下去。重新回到我过去的世界中,重新周游世界。直到我到达那个熟悉的灰黄色的滨海小镇,它就在海港峭壁上。从那里透过昏暗的门道看下去,可以看到一行长满粉红色缬草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就是蔚蓝的大海。古老的海堤上的铁环或桩柱上,系着一些颜色艳丽的小艇,它们和我小时候见过的、经常在上面玩耍的小艇一样。涨潮时,一群群鲑鱼随波跳跃,欢蹦嬉戏,游过码头和海滩。巨轮昼夜不息,从窗前缓缓驶过,驶向大海深处。那里是所有船只的必经之地,我会在一定的时间选好一条船,等时机成熟,也就是那条船驶进河中央,装满货物,船首朝向海港时,我就会乘着小船或顺着缆索偷偷地爬到船上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听到水手的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绞盘的嘎吱声,还有收锚索时欢快的哐啷声。快开船的时候,我们挂起船首三角帆、前桅帆。随着船慢慢起航,岸边白色的房屋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航海就此开始!白帆迎着汪洋大海的万顷碧波,乘风破浪,直指南方!”
“你呢,好朋友?你也一起来吧;时间过去了就没有了,南方在呼唤你。”航海鼠动情地说,“我们一生至少该冒一次险!顺应自然和内心的召唤,趁着你还没有老,还有周游世界的热情!你要做的就是关上身后的门,只要迈出第一步,就是成功的开始,从此,你的生活就会发生全新的变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有一天,当你发现杯里的酒喝完了,生命里华丽的演出已经结束了,这时候如果你想回家,就可以自在惬意地往家走,当你再面对这片河岸的时候,心境会完全不一样,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对过去的精彩回忆。亲爱的朋友,欢迎你随时出发,你还很年轻,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我。而我毕竟上了年纪,行动变得迟缓。我每走一步,都会转过身回头张望你的。希望有一天能和你汇合,看到你步履匆匆的身影。那时候的你一定会心情愉快,听从南方的召唤,走过来的!”
航海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点都听不到了,就像昆虫的小喇叭,越吹声音越细一样。河鼠愣愣地盯着远方,最后只见路面上那个白色的小点越来越远。
河鼠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机械地不慌不忙地收拾吃剩的东西,把它们放进午餐篮子里。他木然地回到家,把一些必备的小物品和他特别宝贝的物品,装进一只背包。他井然有序地做着这一切,像梦游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张大嘴巴仔细倾听着什么。然后,他背上背包,慎重地找了一根粗棍,准备上路。他不着急,可也没有半点犹豫,一脚迈出家门。这时候,鼹鼠突然出现在门口。
“喂,鼠兄,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啊?”鼹鼠一把抓住河鼠的胳臂,惊愕地问。
“去南方,和别的动物一起去南方。”河鼠看都没看鼹鼠,喃喃地说,“先去海边乘船,那片海岸在呼唤我!”河鼠什么都不理会了,坚定地往前走,仍旧不慌不忙,反而多了一分执着的神情。鼹鼠听完河鼠的话,一下子慌了,赶紧在前面拦住他,同时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瞧。他发现,河鼠目光呆滞,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不断变化的灰色条纹,这不是他熟悉的好朋友的眼睛,而是其他动物的眼睛!鼹鼠用力抓紧河鼠,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回屋子里,按倒在地,用力压着。
河鼠用力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筋疲力尽,双眼紧闭,浑身发抖。鼹鼠赶紧把他扶起来,搀扶着他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瘫倒在椅子上,身子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随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鼹鼠把门关紧,把河鼠的背包锁进一个抽屉,然后安静地坐在朋友身边的桌子上,等着河鼠平静下来。渐渐地,河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会时不时地惊醒过来,嘴里面咕哝着什么,鼹鼠听得懵里懵懂的,全是些荒诞不稽的事情。过后,河鼠就睡熟了。
鼹鼠放河鼠一个人安静地睡觉,不去打扰他。他心里已经急坏了,为了稳住自己,他去忙了一会儿家务。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回到客厅,看到河鼠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仍然在发呆,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完全没了往日的活力。他急忙又看了一下河鼠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终于像原来一样清澈、乌黑、棕黄,鼹鼠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鼹鼠坐在河鼠身边,安慰他,试图让河鼠振作起来,让他讲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怜的河鼠用力回想每一件事情,尽量慢慢地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他听到了那么多丰富多彩的经历,只用冷冰冰的语言又怎么能诉说他内心真正的感受呢?他怎么能让鼹鼠明白那萦绕在耳旁的大海迷人的声音,那位航海鼠的千百种奇特的经历?现在那魔力已经过去,魅力也消失了,几小时前发生的天经地义的事情,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所以,鼹鼠始终没有弄明白河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去南方,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令鼹鼠感受最深的就是,河鼠那阵狂热病,那阵歇斯底里的发作。尽管河鼠所受的打击还没有完全消失,情绪依然低落,但幸好他又清醒过来了,一切已经过去了。不过,河鼠目前好像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事失去了兴趣,对季节变化所要做的准备工作也失去了兴趣。
后来,鼹鼠故意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正在收获的庄稼,堆得满满的车子,用力拉车的马匹,越堆越高的草垛,还有皎洁的月亮升起来,照在收割后田地里摆着的一捆捆的小麦上。接着,他讲到苹果正在变红,野果在变黄,讲到制作果酱、蜜渍水果、蒸馏酒类。鼹鼠就这样有一样没一样地讲着,从秋天讲到冬天,说到冬天的温馨生活,在炉火边温暖舒适的家庭聚会。他讲得诗意盎然,让人听了很舒服。
渐渐地,河鼠也被感染了,慢慢坐起来,和鼹鼠搭话。他呆滞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光芒,精神也好起来了。随后,机灵的鼹鼠悄悄走开,拿来一支铅笔、几页纸,放在河鼠旁边的桌子上。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诗了,”鼹鼠说,“今晚你可以试着写写,那样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我觉得,你只要写下一点东西--哪怕只是几个韵脚,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了。”
河鼠倦怠地把纸笔推到一边,细心的鼹鼠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离开客厅,给河鼠留下个人空间。过了一会儿,他透过门缝观察客厅里面的情景,只见河鼠已经全神贯注地创作了。他一会儿在纸上奋笔疾书,一会儿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尽管思考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多,可鼹鼠还是很欣慰,因为他知道这个治疗方法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河鼠正在慢慢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