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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另类过往

文/陈凯鸣

女,1990年2月出生。曾获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只见过我名字的人都以为我是男生,这种反差和误解带来的尴尬在岁月的冲刷中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看看。看看好的,看看坏的,然后直面刺目的丑陋,一笑而过。

谁也没有料到,三个月后詹卜能够如此磊落地再次浮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祖母见了它,颤了颤碳黄色的手掌--“阿弥陀佛……”--这叹息如被丢弃千年的戈壁老树墩,扔到火里,恐怕只有红彤彤烧上几天几夜,才能发散出浓缩了一辈子的精气神。

詹卜临时有些慌乱,爪子似无秩序的潮汐般无声无息涌上来,在祖母面前定格,随后它耸起轻柔的脊骨,缩成一团。“倒似一条被钩弄伤的鱼呵。”母亲嘴里嘟嘟有声,装作若无其事,她亵渎了神圣的象征,她现在不得不处理一件实在太像忏悔的忏悔。

三个月前母亲小心翼翼地将詹卜放入竹篮中,掩上暗绿色花布,密密实实。她提着竹篮,一口气踏上了通往山腰的青条石阶,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青条石阶被人卸走了几条,露出棕黑的泥土,像是豁牙的老人在不平地喘息,硕大的蚂蚁来来往往周而复始。她冲着门缝喊出一个女人,然后从口袋颤巍巍地拿出一张皱得发黄的纸条,出来的女人便说,猫可是治这病的好秘方哩。

母亲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詹卜是怎样逃脱的。那天阳光如液,无孔不入,很突兀地在母亲站着的地方浓酽酽慢悠悠地流淌,只是“噗”的一丁声响,詹卜便不见了。母亲回到家,嘴唇紧抿,竟无意在嘴角两边拉下弧线。腊喳雀隐藏在暗了的光晕后,用尖喙嗑嗑地啄着窗,笨拙却沉重,失却生命的沉重,可分明还是活着的生命。

詹卜依然不见踪影,可她身上的红斑在若干星期后却自行消失。詹卜用过的蓝边碗碎在一楼大厅的一角,蓝边碗摔不出奇迹,今生今世不会。她细数,碎成了五块。

家门拐出去大约20步,一座普通的教堂被时间噎了一下,年深月久地倾斜着。一群野猫躲在废弃的长椅下,一抬头,瞳孔里便晃着大堂中央耶稣的十字神像,绿色的眼神熠熠发光得很艺术。夜间,由一只黑色猫王带领着,它们也在长椅上活动,倘若不经意用圆筒手电照见它们,还会以为是一朵朵花瓣在悄然移动。

詹卜是教堂猫群中的一只,祖母偏偏给它起了“詹卜”这个名。黑灰双色交错的身影像混沌未开的一团泥,它在大厅里跺着步,祖母嘴里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若诸众生诵持大悲神咒,堕三恶道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诸佛国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是《大悲咒》。禅客自佛来,祖母瞥了它一眼,它便有了詹卜的名字。虽说詹卜是佛花,可这只猫却委实在凡间贱贱旺旺地活着。

三个月后,詹卜在母亲略显诧异的表情前光明正大地踱进大厅,太平却走了。太平起初从后山林子下来,加入附近的野狗队,大概野狗们都猜测它是其他群体的侦探,不久就被孤立独来独往。这不是只特立独行的狗,她对太平端详了一番,摇摇头,傻侦探只配演三流喜剧。果然,城里捕狗队开着货车出现在门前的大路上时,所有的野狗四下里散场逃窜,唯有太平,孤独却固执地蹲在大路的中央,似陷在满是荷花的泥潭里,等待从天而降的庇佑为它沐浴灌顶。捕狗队员将绳索套在太平脖子上,它依旧屹立不动,他们一呼气用力往车上拖,太平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腊喳雀不合时宜地啄了啄太平僵硬的耳朵,扑闪扑闪翅膀,被撩起的灰尘抖动得身不由己--太平完全缺乏其他野狗们机关算尽又能冲出重围的头脑。

太平没有轻易地迈出它的第一步,这一步的责任太复杂、太沉重、太漫长,可在迈出这一步之后,捕狗队的一切行为都将轻而易举并且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的还有白瓦的出现,一只棱角分明的狗。它与詹卜一起从后山林子里出来,与太平有几分相似,或许瓜藤瓜蔓牵扯蔓延,它俩还沾着一点点共同血脉的亲,遂境地与命运都如出一辙。

在她家,詹卜占领椅子以上的所有空间,而白瓦享有椅子以下的领地。白瓦喜吠,它时常立在门口,两条后腿着地,两条前腿指天,伸长脖子使劲地冲路上的一切移动的事物吼叫,腊喳雀时不时在空中摇晃几下,饥渴的树时不时抖落满眼暗淡的灰尘,白瓦仍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直到有一天,野狗们的狗王来到它身边,当狗王健壮如狮的侧影投落在地面时,整个世界与白瓦形成了一种一与无穷的对比。这不能算是单挑,因为狗王只是稍一伸颈,往白瓦的脖子上蹭了蹭,白瓦便从世界上消失了,它甚至还没来得及操戈应战。

詹卜也许知道,白瓦心中的假想敌。詹卜也许还猜想过,白瓦设想过无数次与狗王战斗的场面,并且将它演绎得有声有色、有起有伏,有踉跄扑地的惨败也有人仰马翻的大获全胜。但是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残阳如血。

这一天残阳如血。

教堂终于被批准新修。它久遭废弃,身形佝偻,但是人们不难从这躯年老的身体里找到它昔日也曾高大魁岸的影子来,然而现在,它只是像个小孩似的蜷缩在路的尽头,显得可怜而无助。唯有猫,一群流离失所的野猫冒昧地闯进去,充当需要救助的信徒。这难道也是命运循环的另一种形式?

教堂外的泡桐树漫长地排列,夏秋之交,紫色花冠密密匝匝,淡香缕缕腾起,宛若另一种炊烟。疏松的木质可用来制作乐器:扬琴声、柳琴声,风都能将它们奏出。今后,这儿将是猫群曾经向往无限的区域;从前,它们在此自若地穿梭、静卧,竟也像一群有罪之人面向世间的悲喜祸福吟诵经典。

野猫被驱逐出教堂。这些隐匿的野猫大概为了避祸,一向就有装聋作哑的伪装,除了下雨的夜里,它们都保持缄默。天长日久,在耶稣的宽宥下形成自我保护的心理积淀,讷于言而敏于行。

一根根粗大的水泥钢筋柱堆积在教堂门前,只有水泥和油漆送进去,风吹不进去,腊喳雀溜不进去,眼神绕不进去。

再以后,詹卜很少回来。偶尔回到家里,便浑身是泥,射出来的目光,也尽是泥水的浑浊,人类也变得面目模糊,不知为何物。那些野猫落魄如野草,再也找不到本质的泥土,至少再也不能找到长植物的土地了。

每到暮时,祖母便捧着佛经诵读,祖母是识字的,总是对她的小孙女念叨佛经能防止千疮百孔的灵魂出窍。她的小孙女不解,人们不是都宣扬要触及灵魂,为什么还要套上庇佑的铠甲呢?

祖母闭目不答,詹卜在一旁打着喷嚏,连猫也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貌似从那个黄昏起,詹卜每到时刻就会打喷嚏,以后的那些个黄昏,便是这样的同一个黄昏。祖母见状,便会起身到冰箱里拿出冻了两天的鱼面团,捣糊,倒在詹卜面前的蓝边碗里。它只吃冰冷的食物。

她总觉得猫群没跑远。要不附近的居民怎么依旧将垃圾分为两类?不是回收与不可回收,而是剩菜残羹与不可食的物体。下雨的夜晚,猫叫声隐隐约约,潜伏在时间的缝隙里。有一次,她从窗探出头,只见一只只猫挨个跳进水泥钢筋中间的空隙中,还真像其他人说的,像一朵朵花瓣在黑暗中悄然跳跃。她使劲揉揉眼,她不知道,那依然是她的想象呢,还是她的记忆在关键一刻的回光返照?

祖母估摸詹卜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也有一年了。就只剩下这么些记忆的碎片了,祖母翻动着发黄却平整的经书,照旧用修剪好的指甲顺着密密的竖排的字,嘴唇轻轻抖动。记忆可有可无,她将它们当做书签,那么不经意地往博大精深的佛经里一夹,几乎湮没。

令人意外的是,祖母为保罗--一只从教堂方向游离过来的狗--聚焦了她的目光。她的小孙女坚持称它为保罗而不是修罗。“它长得很犹太,”她说,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同时也很基督。”她又停顿思忖,“以马内利传播的福音不应该仅限于人。”

祖母半睁着眼,“岁月流逝,上善若水……”,她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事实证明,睁开眼睛比闭上眼睛更能事事皆空。但不管是保罗还是修罗,这些个名字,在时间中淘洗,难道只会空留一个叫后人费解的名词吗?

保罗体型怪异:身躯庞大,四肢粗短。它的怪异还体现于毛发,过了夏,便如吹蓬草般疯狂蔓延生长,遮蔽了它的身躯与四肢,将它全副武装。只要一移动,它就像是一条被斩断了缆绳的大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溜溜地打转。

盛夏暮时,它便溜进浴室,等待她为它打理毛发。她常用的是手掌大的板刷,柔软的塑料契合着它的毛发,流水梳洗,徒然产生一种苦涩而温馨的怀旧情绪。她向来不喜欢在伤感惆怅中反复回味少年的岁月,中年的岁月,哪怕到了老年,记忆都会变了形地来捉弄人。它们像某类调味品,捣碎了,与现实生活的情节揉陷在一起,再发泡出一只只虚幻的馍馍来,叫你难辨真伪。

于是她迅速抽回思绪,保罗歪着头望她,汪汪叫两声,似在向她折皱出一个笑容。

保罗在家生活了5年,没有发生过意外。祖母像詹卜在身边时一样,暮时往蓝边碗里盛满亲自捣糊的冻食,只不过不是鱼面团罢了。祖母心有歉疚,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野草,更不生乔木,这仿佛是祖母的罪过。詹卜离开了,好歹应该留下个保罗。

没有意外,意味着保罗是条机警的狗。他像白瓦喜吠,好像它俩的神经末梢全都裸露在脑门儿上,只要空气里稍有点颤动,只要能捕捉到游离而过的感觉的流陨,它们就会跳起来。可保罗配备裁剪危机与安全的思维。

保罗冲进大厅时任何人都没有防备。随后它立即找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蜷缩下来,急急地喘息,静观其变。有时,也许它们自己也没想通是为什么,它们只是任凭着一种直觉和冲动来对事件做出言语和行为上的反应。祖母坐在大厅中央,刚修剪好指甲却依旧是碳黄色的手掌捧着经书,若盘根错节曲里拐弯缠绕,这外衣与灵魂是难以剥落的。祖母不动声色,恐怕她在一瞬间有詹卜与白瓦回来的场景再现,可她也只能让这些杂念一闪而过,之后,书签还是书签,湮没了的页码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被重新翻阅一次。

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剪刀,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五年之中很普通的一年春天,母亲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为保罗修剪毛发。此刻修剪才进行了一半,保罗前半身已经修剪完毕,而后半身依旧拖拉着密长的毛发,它像半裸着身躯突然飞奔而入,意识流般飞跃。两条粗短的前腿显露无疑,让人禁不住担忧能否负荷庞大的身躯。母亲站在门口,保罗来自于横断方向上的巨大的冲击力,出其不意地将她退出惯性思维逻辑的轨道。她不知所措。

这时,一辆货车出现在门前的大路上,捕狗队员东张西望,寻觅狗的踪迹。腊喳雀旁敲侧击,笃笃地啄着她家的墙,久经雨水冲刷的墙砖布满了粗糙的泥尘和雨的斑点,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这里脱落那里爆裂的局面。腊喳雀一股傻劲儿地啄出声响,它一开始就直奔预谋,如果承认有预谋的话。不美妙,还骚动着不安。

终于,捕狗队在附近巡逻了一圈,离开了。母亲转过身,见保罗僵硬地缩在墙角,没有声响,像一锅黏稠的米粥几近凝固。它毕竟承受着一段扭曲和荒唐的历史所遗留下来的某类心理创伤,涣散了等待已久的信赖。

据祖母说,在她的小孙女未出生前,曾经有那么一条狗,在捕狗货车出现的瞬间失踪了,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踪影,渐渐地就成了被删除的印象。其实,一只野狗或一群野狗,即使时刻出现在人们眼里,也都是可以蒸馏的无关人性的物质。后来,母亲到山上摘杨梅,与人交谈的过程中,那只狗闻声窜出来,汪汪又呜呜地哽咽着,这般突兀的大喜大悲的重逢别开生面,便被人们嵌进了粗糙的记忆里。

眼下的保罗,还没有陷入老态龙钟的不堪境地。经家人同意后,它被送到了附近的农家乐照看家禽。在祖母已经变黄了的记忆里,保罗的那部分时而连贯,时而断层。暮时她看着佛经,过后总说,她听见保罗在不远处叫得很躁动,还有家禽时不时咕噜噜的声响。祖母听见的,有时确确凿凿;有时,也难免张冠李戴了。

保罗从祖母偶尔的幻觉中消失是因为经缘的到来。经缘被驱逐出狗群,它不具备以屈求伸的奴性,而它的团体,却是一台无情可讲的离心分离机,要将不适应它运作规律的那些狗的泡沫撇出去。冬日暮时,祖母习惯用皮肤干瘪的手掌在佛经上摩挲着,似有无形钟磬敲响,和尚们“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诵读声遥传而来。祖母偶尔抬起眼,睨下正在舔食的经缘,她大概早已翻过了重逢的一页。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窗帘上:一个端坐着侧脸的人影,不远处一只并不清晰的狗的影子。风起帘动,影子也跟着晃悠晃悠。

或许只有祖母,才能看出个中玄机,辨出肉质后的骨架,肌中之理。

蓝边碗躺在大厅的一角,崭新的,与所有曾经在这个角落待过的主人用的一样,仿佛暗藏着某种暧昧的泛指。可经缘又着实是不同的,它完全是一只没有釉衣的陶器。倘若要向整块生活去随意截取一小片断面,某个特定的清晨就很可能成了它的一切记忆与场景凝聚的中心。

经缘的卫生习惯优良,至少不会在家随处就地。唯独那个早晨,当教堂打开平日进出的小门,经缘突然意识到什么,它起身朝教堂跑去,像是穿过罗布泊的旅人,漫长的踯躅之后,它站了上去--那门是一截非常的历史缝隙,又恰好让这只狗卡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阵混乱。管理的大叔冲出来,对着经缘大嚷了一通,不但没奏效,经缘反倒变本加厉地撒起欢儿来,一只后脚高高地抬起倚在墙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向四周弥漫开来。母亲急急地跑过去,但呵斥拖拉毫无用处。就这样,两个人与一只狗各自占据着自己目前的生存位置,组成了一个等边的三角形。

管理大叔在看母亲,母亲在看经缘,经缘在看谁?没人知道。仿佛隐隐中,詹卜的无望正躲在远远的某个角落里窥视它。所有的这些几乎都是有所图谋的;这更多是一种手法,一种暗示,一种试探,一种隐喻,还不单是习惯和性格使然那么简单。

僵持结束后,经缘心安理得举重若轻地漫游回来,它的脚步是那么平静,有时飘逸得甚至与从树中飘出的流动的音乐产生了同步效应;而母亲则涨红了脸,有些踉跄地跟在后头。人们,除却了面子就是深重的内伤。

五月的天湿润闷热,总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壮感,就如风暴来临前的一只穿行疾飞于低压云层下的海鸥,它啾啾的叫声中暗含着空虚的亢奋。通常就在这样一个春天,教堂门前,经缘曾经站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另类植物,枝叶上无名小花兀自开了兀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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