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晴方好,渐行渐近 (1)
这会儿已经是放学时分,语文组办公室内倒仍有不少人气。
沈东阳才挂电话,最初接电话的女老师当即紧抓时机,出言调侃:“沈老师面露喜色,有好事?”果然钓起办公室内一众八卦之心,各各竖着耳朵听。高三语文组年轻班主任沈东阳,教学颇有一手,处事沉稳待人礼貌,鲜有绯闻,至今单身,向来是校内热心红娘眼中的香馍馍。只是当事人喜打太极,大多客气拒绝,于是渐渐传沈东阳早有高贵女友,但一直不得结论。不过今天似乎有意外情况,也难怪一帮同事这么好奇。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沈东阳摇头晃脑掉书袋。
“女朋友?”有人问出八卦中心所在。
沈东阳不置可否的笑:“女性朋友。”
“咦?”“诶?”“啊?”
响起一片质疑倒彩声,仍有好奇者“蠢蠢欲动”。
沈东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拱手作揖,文绉绉丢下句“诸位,小的先行告退,恕不奉陪”,三两步窜出了办公室。他知道同事们都无恶意,但人人有隐私,被当众八卦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舒坦的事情。
没走几步就看到学生夏离的身影。他站在楼梯口,微微靠墙,低着头,似乎很是踌躇。沈东阳走近,拍拍他的肩膀:“找我?”却见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的模样。“干什么?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沈东阳笑起来。
小男生讷讷不答。
“走,陪我买菜去。”沈东阳并不打算深究,一手搭上夏离的肩膀,完全没了老师的架势。
学校分配宿舍,大单元套小单元,单人一房,数人公用的客厅、浴室兼小厨房,已足够实用。沈东阳的厨艺不错,但很少有时间自己动手,宁可将就食堂。他的母亲去世较早,父亲埋首科研教学,自顾不暇,更不说管儿子生活起居。所以他常吃大锅饭,有点像杂草自生自灭。一晃成年。
“沈老师居然会烧菜?”夏离的表情像发现新大陆。
“喂、喂,把下巴按好。”沈东阳故作严肃,“我入得厨房上得厅堂,新好男人典范。”
夏离嘿嘿笑。
沈东阳拍他后脑勺:“中午一起吃饭。倪影也来。”
“她来学校干吗?”夏小朋友的下巴再一次落地。随即想到的是:沈老师是为了倪影才下厨房的麽?顿时觉得胸口一阵憋闷,怔怔好一会,问:“她不是说要去城里办事?”他原本就是来找沈东阳问倪影的情况,之前总有犹豫,这会儿终于问出口。
“买好机票了吧。反正应该在来学校的路上了。”沈东阳正努力思考菜式的问题,自言自语,“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她买机票干什么?”夏离更关心这个。
“说要去参加同学婚礼……她吃不吃辣?”
夏离立即沉了脸色。这女人,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就交心交肺!就算对方是沈老师……也不能这样啊!最气人的是,竟然什么都不告诉他,实在过分!他年轻气盛,尚未学会收敛情绪,硬梆梆答:“我不知道。”
“她不是你家食客一枚麽?”这可是倪影的原话。沈东阳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有信心。
“那是我妈的事,跟我没关系。”夏小朋友的语气依然僵硬带刺。
沈东阳此时才发现夏离的情绪突变,反复打量,却见他始终逃避自己的目光,又思来想去,找不出个所以然的理由来,只好一声轻叹,假装并无异常:“那我们做保险一点的家常菜吧。”心头不是没有气馁的。他自诩新派教师,讲究民主平等,自认了解青少年心理,最得意的并非教学成绩,而是与一帮未成年沟通无障碍。但此刻察觉夏离的突然疏远与防备,着实有点打击。
既然对方决定不予倾诉,沈东阳不打算强人所难,打破砂锅。
两人并肩走路。
校外不远既有一个菜场,自校门口步行去,无需十分钟。一路都是放学归家的学生,推着自行车,嬉笑打闹,热闹熙攘。这对师徒之间的气氛却不自然。
夏离到底沉不住气,扭捏开口,打破微妙氛围:“听说她最喜欢醋溜土豆丝及糖醋排骨。”
呵,酸酸甜甜,像足小女生的口味。沈东阳眉目含笑:“有点难度。其实我最擅长东北菜了。”他出生时,父母已离开故土,落户北方。他的小学、中学、大学均在北方城市,寒暑假时才回江南探望祖父母,不过短暂逗留,直至大学毕业后心血来潮决定回祖籍故乡工作。一待竟是五、六年,且越来越有落地生根的趋势。
他留着江南的血脉,在北方长大,又回归故里,其间不过是二十八年的岁月,沈氏家族里最年轻的一辈竟只有他尚留故乡,逍遥自在,无思进取,不愿离开。
不知该喜该悲。
“那就做东北菜。”夏离的恼意本就不是针对沈东阳,来得快去得也快,“猪肉炖粉条,再配一壶黄酒,来点豪迈一点的背景音乐,哈哈。”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沧海一声笑,天地在心中。
“就知道看武侠小说。”沈东阳再拍他后脑勺,“南方多喝黄酒,北方喝二锅头。”然后一时兴起,呱啦呱啦就说开了,“山西人喝汾酒,河南人喝杜康……”讲得眉飞色舞。
学生夏离一脸谄媚。
老师沈东阳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意犹未尽的拉回主题:“扯哪儿去了呢我……说回看武侠小说。我读书时虽然也热衷副业,但不至于丢了主业。”沈东阳挑眉忆当年,“你怎么就没学到为师的优点呢?”
话音一落,夏离的谄媚脸已变成苦瓜脸:,瘪瘪嘴,小声抱怨:“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做那些题目有什么用?除了考试!”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沈东阳瞪他一眼,“这世界上没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在千万‘没意思’里面找一样‘有意思’的出来。你连寻找的资格都赚不到,你怎么找?”
夏离摸摸脑袋,想不透。
后来他把这番话说给倪影听,在沈东阳的袖珍型卧室里、三个人围坐在临时餐桌旁乐滋滋吃饭时,然后问她:“你觉得什么是‘有意思’的?”
倪影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鼓着腮帮子,边蹙眉边咀嚼,完了才抱怨:“哪有人吃饭时讨论这么高深的人生话题?”
瞧这会儿的场景:小桌上满满摆了三菜一汤,醋溜土豆丝、糖醋排骨、炒青菜加一大碗番茄蛋汤,金黄、青翠、艳红,五颜六色,香气四溢。倪影足足目瞪口呆了老半天才“哇”出声,毫不吝啬地夸赞:“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顿午饭很有青春的味道。”
是,或许并非十足精致,或许差一点火候,或许土豆丝欠酸、排骨太甜、汤不够浓,却令倪影闻到美好,像本该绚烂耀眼的年少时光。
真神奇。沈东阳的生命似有无限张力,连经他手的蔬菜瓜果都像有了勃勃生机。
“请君品尝。”地头蛇沈东阳做邀请姿势,看向倪影,满是笑意。他最终选了不甚擅长的江南菜系——请客关键是要让客人开心,可是?
确是开心。
不过半途插入夏离小朋友不合时宜的问题,让倪影的眼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人生来受苦,生命本就沉重,活着极需勇气。那般话题破坏轻快氛围,真令人沮丧。
最要命的是,倪影无法回答。她在抑郁心境发作时,只觉天地间惟有黑暗,生命无一丝亮光值得留恋,统统没意思。恐怖极了。然后慢慢熬出来,或者哭一场,或者自我鼓励,或者突然转好。过了低谷再回头看,就知道完全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生活中尚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等着去做。
问题是这样的恶劣心境持续反复,就怕哪一天,真的熬不过来,如何是好?
倪影微微叹息,迎上夏离的目光,轻声回答:“我仍然在寻找属于我的‘有意思’。或许一辈子找不到,或许已经擦肩而过,或许再回首,发现它仍在灯火阑珊处。”
却是沈东阳接话:“那何不享受寻找的过程?”
“我在享受。”倪影笑了笑,流露稍稍彷徨,“但仍然害怕迷失方向。”她的潜意识里依旧执着结果。
沈东阳的目光温暖似冬日阳光:“没关系,我来为你指点迷津。”
倪影笑起来:“不不,依赖比迷路更让我不安。”人人都需走自己的那条路,再亲近,亦只能旁观,无法替代。
“喂,你们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最初提问者终于在此时发出抗议。倪影与沈东阳对望一眼,突然齐齐笑开,异口同声道:“不懂最好。”
这世间并无快乐的哲学家,不如做快乐的猪。
六岁时,倪影的梦想是当画家。
相片中那小小孩童,明眸皓齿,甜甜笑时眉眼弯成一条缝,特别可爱。母亲给她剪了整齐的蘑菇头,系上围兜,交代保姆贴身照看。早不记得何时何因迷上画画,反正是蜡笔水彩不离手,成天画“太阳、绿树、花朵和小朋友”。后来整理幼时大作,令她乐不可支,末时却发现没有一张是画“爸爸、妈妈与我的家”,差点掉眼泪。
十六岁时,她的梦想已换成离家出走。虽然偌大别墅式住宅内少有人气,完全没有他人干涉她的小世界,但仍十分渴望独立,盼有一天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公寓。
十八岁成人,高考落幕,终于找到合理途径逃离冷冰冰的城堡。然而大学生涯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学校是小型的模拟社会,不足光怪陆离,已够匪夷所思。一堆年轻人自五湖四海相聚,成长背景、价值观念等差别造成的摩擦肯定少不了。偏偏人际交往是倪影弱项,栽了几个跟斗后干脆当起缩头乌龟,除外室友及相邻宿舍成员,其他人一概冷面以对。
她天性敏感,思虑甚重,情绪容易波动,不知不觉形成悲剧心态。二十岁生日时许下的唯一愿望是“努力快乐”,只因为突然察觉自己陷入悲观。
至如今,如何保持快乐心境仍是倪影的头项大事。
倪影喜欢头脑简单、思想单纯的夏离小猪,喜欢与能令她快乐的沈东阳对话。梅坞镇带给她的不光是平静生活,还有美好的人。
不过呢,这只猪正直面惨淡高三,每日语数英、数理化,大考小考轮番来,想要单纯的快乐,似乎还需要点难度。
“知道你的沈老师为什么同你说那么深奥的人生哲理麽?”倪影拍拍夏离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后者一脸郁闷,忿忿瞪她一眼,不出声。
夏离最不喜欢瞧见倪影摆出长辈的嘴脸。
倪影不知道夏离的心思,不过也不跟他计较,依旧嬉皮笑脸,口气却是正经:“沈老师拐着弯教育你呢。或许‘百无一用是书生’,但知识确实能培养一个人的眼界。看来我也得配合一下,现在开始,坚决不再借你闲书,一切等熬过高三再说。”
沈东阳闻言连连鼓掌:“谢谢倪小姐支持我的工作。”
倪影一挥手,架势十足:“不客气、不客气。”
两人对望,果然均在彼此眼底看到浓浓笑意。
然而这一唱一和将第三方“夏小猪”郁闷到了,憋着气,一声不吭吃白饭。倪影清咳一声,收敛唇边眼梢的弧度,用胳膊肘碰了碰夏离的手臂:“怎么了?生气了?”
夏小猪往旁边缩了缩,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