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浔水绕,时光悠悠
Chapter 1 浔水绕,时光悠悠
先是整幕苍穹褪去深重的黑,慢慢转为浅淡,天与地的边沿出现几丝光亮,一点点驱散夜色。当清冷的蓝铺满一大片天空时,仿佛按了快进键,目光所及,一下子都变得亮堂。
天便是这样子亮起来的。
很快,鸡啼鸟鸣,梅坞镇开始热闹。
倪影抱膝坐在床角,又一次看着天色变亮。晨光熹微,光线斜斜穿透纱窗,细小的尘埃在轻舞飞扬。黑暗远去,光明重现人间。如此风景,她已经看足了好一阵子。
房间里很是简陋。一张棕板床靠墙放置,被褥是新买的,浅底碎花。床旁立着半旧不新的衣柜,里面挂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其余的仍留在旅行箱内,塞在床底。窗前摆了张写字桌,上面凌乱扔着几本书,还有一盏小台灯。一张木椅孤零零站在房中央。
这是倪影目前称呼为“家”的地方。
不久前,毫无目的、独自瞎转的她拎着旅行箱,一脚踏进梅坞小镇。入眼是粼粼浔河,乌篷船、青石板,穿着朴素笑容清澈的村人,典型的江南风味,淡泊宁静,尚未浸染多少商业气息。
她定格当场。那一刻,像极了意外寻及桃花源的武陵人,喜悦弥漫,几乎要潸然泪下。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在此驻留。
不料第一波折就是租房。因为镇中少有外人来落脚,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业主。到了午时,她沮丧晃进一家小店吃饭,随口问了问老板娘。老板娘夏嫂很是热情,绕了好些关系,将她介绍给一户前不久已搬迁外地的人家。
两层木质小楼,与左邻右舍连成一体,里面家具什物已经搬得差不多,空荡荡的,看上去破旧而沧桑。倪影二话不说租了下来,稍作打扫,又在夏嫂的热心帮助下买了几样旧家具,凑合成一个“家”。就这样,她正式“落户”梅坞镇。
解决了住房问题,接下来便是营生大计。倪影不缺钱。甫入大学,她就申请了一个秘密账户,每月将节约下的生活费转入此账户,以备不时之需,四年后数目可观——她从来没有在那个家庭中感到安全,只有物质才是唯一值得把握的东西。之后果然应验。所以说,离家出走也是需要未雨绸缪和技术含量的。
但坐吃山空绝不是良好的生活态度,人总得有危机意识。
倪影计划在一楼开租书店。镇上的年轻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但九年义务教育下来,再不用心,识字阅读不是问题。而且镇上娱乐设施少,未成年们常常几个成群,无所事事闲逛。如果租漫画、小说,前景或许不错。
她说做就做,先是奔去城里的报刊亭、书店收购旧书、漫画及过期杂志,又特意到网吧,上网订购一批,再置买书架,将书籍分门别类地整理摆放,制定租书条款。待一切妥当后,又找了块厚木板,刻上“租书”两个大字,挂在门口,就算是开业了。
一个星期后,外来人员倪影,不仅有了房子,还成了一个“无证营业”的小老板。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快升起了。倪影不再发呆,起床洗漱。十几分钟后,她裹紧大衣迈出门。
正值四季初始。春寒料峭,呼出的气仍是白色,但新绿已冒了尖。学期伊始,春种伊始,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奔波不停。
倪影却是悠闲,只沿着河岸慢慢走。
浔河水自西向东无声流淌,蜿蜒穿越整个梅坞镇,沿途支叉分流,像一张撒开的网。常有乌篷船悠悠滑过,桨橹欸乃,水面便荡开一圈圈的水晕。民居沿畔成片而建,有石拱桥连接两岸,彼此朗声高喊就能对话。当然,哪家屋里吵架,第二日或许能传遍整个镇。
听老人们讲,梅坞镇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明末清初,掐指算,便是三百多年的光阴。时清兵入关,嘉定屠城,苏浙一带颇有些动荡。乱世方显英雄,连风流雅韵的秦淮河畔、温柔乡里,都添了不少壮烈豪情。而小小的梅坞镇,据说也是出过名人的。
几百年间的岁月像是悄然无声的浔河,洗刷着梅坞镇,年复一年流淌。一代代梅坞镇人在此编织着生活,新鲜的面孔转瞬即逝,时光雕刻在祠堂的梁柱上,磨平了铺路的青石板。千禧年后的今天,这里依旧白墙黑瓦、雕梁画栋。风是清风,水是净水,虽然添了诸多现代气息,仍像幅悠远氤氲的水墨画,古意盎然。
倪影有时想,这样美好的地方,怎么就没被发掘成旅游景点?转念又暗自庆幸,还好没有,不然抹上铜臭,恐怕就失了灵气。
桃花源之所以令人心生向往,只因它远离世俗。
晨风拂面,带着清冽的味道。倪影忍不住深深呼吸。
路边,有小吃铺早早开始营业,豆浆配油条,新鲜出笼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家长们吆喝着自家小孩子出门上学。正巧邮递员踩着脚踏车路过,递给倪影一个微笑,一晃而过。他们并不认识。但民风淳朴至此,认不认识有什么重要?
倪影扬起一抹笑意,收回落在邮递员背影的目光,朝对岸的夏家饭店走去。她和夏嫂达成约定,每日三餐都在夏家饭店吃,月初预给饭钱,月末结帐。夏嫂的老公在省城打工,饭店是她一手经营,生意不好不坏。倪影的订单对于夏嫂来说,其实是一笔大生意了。
走进饭店时,夏嫂的儿子夏离正准备出门上学。倪影见他的次数不多,交谈更少,并不熟稔,所以朝他点个头算作招呼。听夏嫂说他在隔壁镇上读高中,今年高三了,不过成绩好像不太好。夏嫂一提起儿子总有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顺带感慨倪影有才有貌,将她夸得跟仙女似的,每每令倪影啼笑皆非。
两人就将擦肩而过时,夏离突然开口问:“听我妈说,你开了家书店?”
“啊,是租书店,主要是租。”倪影纠正他的用词,侧身,对上他的视线,“当然,如果有人想买,也不是不卖的。”她顿了顿,浅笑着发出邀请:“欢迎你来花钱。”
他不作声,青涩脸庞,浓眉似剑,目光很直接,眼神却是清澈坦荡。当第一缕阳光终于铺洒向梅坞镇,照在他单薄的背、瘦弱的肩,竟晃得倪影刺眼,不自觉微合双眸。
是夏嫂打破俩人的安静。“你个死小孩,又忘带饭盒!你说你哦,拖拖拉拉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掉!”接着,倪影眼前横来一个铝制饭盒,仿佛挡住了所有的光芒。
见儿子收好饭盒,夏嫂不再理会他,笑呵呵同倪影说话:“倪小姐,今天早啊。”夏嫂的人生,或许是农村女子最常见的典型。勤劳本分又善良,几不识字,早早嫁人生子、操持家务,连称呼都因为嫁了户姓夏的人家而被唤为“夏嫂”。
她未到四十,手掌生茧、指节粗糙——那是长期劳作的证据。不曾保养的面庞,笑起来时眼角有了明显皱纹,容颜已老,风韵不再。她的人生才过半呢,倪影曾可惜地想,她甚至比不过年近五十的自己的母亲。
可后来又有了别样感触。夏嫂确是比不得母亲的高贵优雅,但她靠自己的双手活着,爱家人,家人亦待她好,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圆满?她年轻时定是漂亮的。瓜子脸、杏仁眸,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只不过将青春换给了家庭——虽然这在母亲看来是极其愚蠢的。
如果,将夏嫂与母亲的人生摆在自己面前,她会选哪个?这个念头令倪影心惊。她之所以选择逃离,不正是因为自觉无法接受母亲那般的生活方式麽?但夏嫂……不、不行,她同样不能想象自己变成这样子的老妇人!
倪影啊倪影,原以为自己有多独树一帜,也不过是矫情的大小姐罢。她自嘲浅笑,与夏嫂打了招呼,自顾自走进饭店。
夏嫂看着儿子走远后才转回店里,大约是觉得刚才冷待了倪影,笑容里多出不好意思,问:“倪小姐还是要炒面啊?”
“嗯,炒面,甜豆浆不放糖。”
照例是夏嫂的唠叨:“不懂你们年轻人,不放糖的豆浆很难喝的哇。”边说边摇头离开,再出现时,手里已多出一盘炒面,一碗豆浆。
豆芽和虾米炒的面,不油腻。豆浆是夏嫂自磨的,纯正香浓。倪影接过来,狠狠灌下一大口豆浆,顿时心满意足:“每天喝一碗这样的豆浆,我都不需要做面膜了。”
夏嫂不知道什么是面膜,只笑着看向她,不说话。店里又来了其他客人,她便去招呼。其实都是一个镇上的,彼此熟悉,几乎都是老主顾。
“夏家阿嫂,炊饭、咸豆浆,再一根油条。”“好咧。”
“蒸糕,豆浆要甜的。”“晓得咯。”
“……”
人来了,又散了,只倪影安静坐在角落,自得其乐。夏嫂忙完一阵子,转回到她面前,瞧见桌面上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问:“饱了?要不要再吃点?”
“饱了!饱了!”倪影慌不迭拒绝。夏嫂太客气,总将饭菜盛得满满,又担心她吃不惯,一见她剩下饭菜就会问“是不是难吃?”,每每令倪影感到羞愧,于是自动调大胃口,置体重身材于不顾。“对了,夏嫂,中午有什么好吃的?”为了防止夏嫂继续热情,倪影果断决定转移话题。
“倪小姐想吃什么?”
“我都没关系,我不挑食,炒个青菜什么的就好了。”
“那怎么行?你正长身体呢,不能吃得太素。我去剥点板栗,和猪肉一块儿焖,很香,我们家阿离很喜欢吃的。”夏嫂做了决定,当即起身去厨房,留下一脸哭笑不得的倪影。
长身体?好吧,再当一回未成年人也不算是坏事。
吃饱炒面喝足豆浆,新的一天起自美味的早餐。倪影同夏嫂打了声招呼,慢腾腾走回她自个儿的家。
租书店营业一阵子了,生意不好不坏。年轻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比较强,镇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外地人经营的小书店,更多的是觉得新奇。好在她的开店目的也并非是为了赚钱,能维持收支平衡就好。因为抱了这么个心态,自然是懒得花心思招揽人气的,连营业时间都很有弹性。什么理由都行,天气太好、心血来潮,抑或只突然觉得坐不住,于是拍拍屁股、收拾背包、把门一关,晃悠悠外出闯荡去。
梅坞镇虽不大,风景却是极好的。水乡该有的清淡雅韵,它都有。江南该有的诗情画意,它同样有。春有桃花漫天,夏自绿柳成荫,秋是金桂飘香。冬日虽少了花草点缀,但过年时分喜气洋洋,足够热闹与温暖。
河运曾经是梅坞及周边的主要交通方式,后来隔村邻镇都通了公路,河运渐渐显露出局限。除了水路,镇上也有不少狭长蜿蜒的小巷,连接各家各户,是倪影“曲径探幽”的主要对象。
里弄年近百岁的赵家老太太常常搬张椅子坐在家门口,晒晒太阳,眯着眼打盹。连那只总匍在赵老太太脚边的猫也是懒洋洋的,无视倪影打量的眼神,神态自若地打个哈欠,继续它的悠哉猫生。
阿仔巷里有一户出名的人家,婆婆、媳妇、女儿,都是缝制布鞋的高手。鞋底纳得厚实,鞋面绣上花样,谈笑间,飞针走线。男人们在城里开了家卖手制布鞋的店,据说很畅销,甚至卖出国赚外汇。
最让倪影好奇的是沈家巷。石阶自水面升起,连着铺满石子的沈家巷,曲折迂回,没有旁的支路叉弄,最终止在沈宅后门。巷两侧均是高墙,墙头镶着青瓦,路面较别处宽一些。夏嫂告诉她,那条巷弄在梅坞镇是很有名气的。那是旧时给沈家女眷们走的路,自然不可让外人窥见小姐们的容颜,所以墙是在民居外加建的,多添一层阻隔。听说墙里原本装饰得很有文艺气息,之所以用“听说”,因为如今是完全见不到了。只余一路沉默的石子,见证世事沧桑。
倪影第一次走进沈家巷时还来不及知道那么多故事,只坐着乌篷船经过巷口,不小心闯进这古老的空间。一开始不觉得特别,一段石子路而已,且通往私宅,死路一条。回去后随口同夏嫂提及,才获晓它的悠长历史。于是再去沈家巷就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踩着石子慢慢走,指腹轻触墙面,渗入冰凉。初春的风,连同市井生活的气息,都被阻隔在墙外。一段空寂。
百年前,着罗裙穿绣鞋的小姐们,是怎样的款步旖旎?她们为何出门?有没有发生过情郎私会的浪漫故事?现在的沈宅已经没有人住,空空宅第,失了人烟。沈家后人也不知道搬去何方,只听说每年会回来祭祖。倪影在梅坞镇的时间尚短,未曾碰见,于是又是一阵联想。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秀外慧中的小镇,有太多可以令倪影发挥想象的地方。
她在大学时就被室友们一致鉴定为“当代中国杰出的空想主义者”,只因为一直梦想找一处世外桃源享受人生。同一宿舍四个人,倪影的年纪最小,确实有些矫情,也做过不少矫情的事情,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好笑。
然而那个被标记成“空想”的梦想,如今竟似乎是实现了。就像天上掉下聚宝盆,砸得倪影眼冒金星,痛得死去活来,乐得活来死去,完了又害怕是空欢喜一场,忐忑了好一阵子,直至生活稍稍安定,才算放了心。倪影经不住想,如果几个室友们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模式,不晓得会作何感触?
或许一笑而过呢。并非人人喜欢桃花源的与世隔绝。这个世界的节奏太快,容不得不现实的希望。连物质尚来不及抓紧,谁有空管灵魂是否安宁?
然而她喜欢的,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