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未来三十年改革的大目标应该是,建立一个“自由、公正、法治、民主的社会”。这应该是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的历史使命。
短期来看,变革期间,领导人的理念非常重要,但长期看,是普通大众的理念在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如果老百姓的理念变了,这个社会一定会变。问题只是以何种方式变而已。如果领导人的理念走在大众的前面,那就是改革;反之,如果领导人的理念落后于大众,那就可能是革命。
未来改革的总目标未来的改革,我们应该做什么,我觉得首先要有一个大的、长远的目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我们没有一个长远目标,脑子里只是想着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我们就可能误入歧途。我特别烦人们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觉得下半年形势会怎么样?我说三年以内的事我不关心,你问三年以后的才可以讨论一下。但可惜我们现在的好多人就是只关心现在,下半年投资会怎么样,消费会怎么样,CPI(消费者价格指数)是多少,等等。我不是说关心短期完全不对,但如果你没有大的理念、长远的愿景的话,应急性的政策很可能出问题。
我想,中国未来三十年改革的大目标应该是,建立一个“自由、公正、法治、民主的社会”。这应该是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的历史使命,有了这个使命,再看我们一步一步怎么做,即使中间出一些问题,也没什么可怕的,没有一个大的历史变革中间不出一些问题。前面讲过,改革前二十五年一样充满惊险。有人说现在改革到什么深水区了,摸不着石头了,所以难办。我觉得,其实不是什么深水区的问题,而是我们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过河。改革首先是一种理念,有这种理念后,其他的我觉得都好办了。
在我看来,我们好多所谓的“河”都是我们脑子里的河,脑子里没河就不会有河。如果脑子里到处都是河,那我们一步也不敢迈出去。所以我说,我们首先要定一个大的目标。你也不要期待着有了一个大的目标就可以设计出一个完整的方案,然后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实施。那不叫社会变革,那叫作工程。我们现在有好多自然科学、工程学出身的人管社会,所以创造了好多“工程”,这个工程、那个工程。社会哪是一个工程?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你怎么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你只有给他自由,结果在相互碰撞当中自然会出现的。如果一个体制可以被设计好的话,那要市场干什么?那我们的计划经济早就成功了,哪还有市场存在的余地呢?当然,我不是完全否定整体设计的意义,但是我觉得理念比所谓的设计更重要。邓小平改革就是因为他有个理念,在改革的过程中再根据现实情况调整策略。
“摸着石头过河”比设计更伟大,更可行。包产到户不是设计出来的,国有企业改革不是设计出来的,个体户不是设计出来的,私有企业也不是设计出来的。相信人,相信人性,给他自由,他就会创造。
未来改革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一是经济改革,二是政治改革。经济改革方面,一是放开市场,二是国有企业的民营化。我们必须有自由市场的理念,必须废除众多的政府审批和管制,这些审批和管制不仅损害效率,而且导致腐败和社会不公。国有企业的民营化十年前已经上路,如果继续按那个路子走到现在,应该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中间停顿了,现在必须重新启动。
国有企业改革经济改革方面,我重点谈一下国有企业改革。
现在国有企业太强大。我认为,任何国家,如果国有企业占GDP的比重降不到10%以下,就不能叫市场经济。我不是说完全不要国有企业,但是必须把它限制在极少数行业。10%是撒切尔夫人改革之前,英国的国有企业在GDP中的比重,但即使10%,英国经济已经没有办法有效运转了,所以撒切尔夫人才开始私有化改革。我们现在是35%到40%,而且最重要的部门都被国有企业垄断,民营企业没有办法进入。
我们必须要突破一些理念。有人说国有企业是共产党执政的基础,这个我想不通。历史上看,是先有中国共产党才有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有企业,不是先有了国有企业才有了共产党,那它怎么就是你的执政基础呢?另外,苏东共产党垮台时,恰恰是国有企业完全控制工业的时候。而中国共产党之所以今天还强大,还领导着国家,就是因为我们过去三十年发展了好多非国有企业。如果我们过去三十年不发展非国有企业,如果我们还是像计划经济下那样,国有企业一统天下,我想中国共产党今天也可能不是这个样子了。所以,说国有企业是共产党的执政基础从历史上是讲不通的。理论上讲,现代国家的统治权,绝不能建立在国家对财产所有权的基础上。财产所有权基础上的统治权,是西方中世纪封建领主的统治权,那时候,我之所以有司法权,是因为土地是我的领地,在我土地上的人民,就是我的臣民,都得接受我的统治。现代国家不能变成一个像中世纪的领主一样的政权,依靠资产所有权获得统治权没有正当性。现在的统治权一定是超越所有权的统治。
关于国有企业的作用,还有好多的误解,比如说这个行业离不开它、那个行业离不开它,好像一旦没有了国有企业,整个国家就完蛋了,老百姓就没法活了。你觉得离不开它是因为你从来不想离开它。原来的计划经济下,每一个针头线脑都是国有企业生产的,现在国有企业不生产这些东西了,我们就买不到了吗?不仅买得到,而且质量更好,数量更多!我们现在宣传的好多所谓国有企业的“贡献”,比如国有企业贡献了多少税、多少产值,解决了多少就业,都存在严重的误导,因为这些宣传只看事情的一面,不看另一面,只看产出,不看投入。以2011年为例,国有工业企业占全部工业企业资产的42%,但创造的产值只有27%。
乾隆皇帝有17个儿子、10个女儿,共27个孩子,我们现在每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你能说乾隆皇帝的生产率是我们的27倍?不能!他生产率高是因为他占有的资源多,因为他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他占有过多的资源,本身就损害了别人的生产率,这就是经济学上讲的“挤出效应”。后宫有3000个女人,外面就有3000个男人找不着对象,他又把这3000个男人变成太监,结果是整个社会的生产率降低了。国有企业的垄断地位和资源优势,不仅大大约束了民营企业的成长,降低了社会的生产力,而且导致社会道德的破坏。调查一下国有企业内部的用人情况,一定是各种裙带关系,没关系的人很难进得去。如此,你怎么让老百姓讲道德?国有企业对社会公平、社会道德的破坏,我们远远没有认识到。我们只是把它看作一个生产单位,但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生产单位。
国有企业改革其实也不难,只要你下决心,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要简单多了。现在大部分大型国有企业都上市了,政府要做的无非就是如何转让股份的问题、出售资产的问题。政府持有的国有企业的股份可以分给老百姓,也可以卖给私人企业,而且不需要一步到位,可以分步去做。比如,政府现在持有国有银行的70%、80%的股权,你先降到50%,还是你控制,其他什么都可以不变。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减到30%,再过一段时间减到10%,直到最后彻底退出。在这个逐步减持的过程中,公司治理逐步完善,最后变成真正的民营企业。
政治体制改革政治改革,就是建立法治和民主。我们必须承认适用于所有人类的基本价值,也就是西方讲的自然法,对应于中国人讲的“天理”“天经地义”,是出于人的本性、人的生存、人的幸福所需要的一些基本的价值观念。天经地义的东西我们怎么能不承认呢?不承认这个价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可以做伤天害理的事。任何制度不能伤天害理,不能违反天理,不能违反自然法。我们生活中的法律都是人定的,但是有一个比人定的法律更高的法律,就是自然法。如果没有那个更高的法律的话,任何统治者都可以随便定法律,就无法治可言。
政治改革的第一步是落实宪法和建设法治。八二宪法基本是好的,但没有真正地落实。宪法所规定的各项自由、司法独立,以及人大选举等等,都有待切实落实。
政治改革的第二步是民主。民主化应在法治化之后,没有法治的民主可能会变成暴民政治。民主化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香港的功能团体选举和台湾的民主化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从西方历史上看,宪政和民主是两个阶段,君主制也可以是宪政的,也就是国王受到法律的约束。不受法律约束的君主制是独裁制,是暴政。其实在启蒙运动的时候,好多人,包括孟德斯鸠,都认为最好的制度是君主立宪制,而不是民主政体。
我想这就是未来三十年中国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们可以做成的事情。我知道有些人比较悲观,认为不大可能,但我还是比较乐观。三十年后,主导社会的是90后、00后的人,他们可能不会愿意生活在现在这样的体制下。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比如说互联网,它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像吃饭穿衣一样,你没有办法关掉它。任何政府都不应该试图跟新技术对抗,如果你硬要跟它对抗,只能引起更多的怨恨。你今天把这个关了,明天把那个关了,人们不可能没有不满。比如说谷歌,它已经不仅是信息交流的工具,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科研手段了。你做研究时,查资料、找数据、找索引,都可以在谷歌上做。我们现在不能享受人类进步给我们创造的这样一种新的文明,时间长了,科研人员能没有怨恨吗?他们会有怨恨的。
历史的变化,有时候似乎很长,有时候又似乎很短。前面提到,美国从独立到黑人获得选举权,用了近两百年,但从黑人获得选举权到第一个黑人当总统,也就花了43年的时间。
未来十年,是我们改革唯一的窗口期。我们新一代领导人,有一些特殊的背景、特殊的人生经历,这也许使得他们保持了足够强的领导力,有助于我们的变革。我说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说我今年不做明年还可以做,明年不做后年还有机会做。这十年不做,下个十年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拖得越久,难度越大。十年前你能挑起100斤往前走就行了,现在你得挑起150斤,如果你说我只能挑120斤,那是不行的。再拖十年,那就不是150斤了,而是250斤的担子。
短期来看,变革期间,领导人的理念非常重要,但长期看,是普通大众的理念在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如果老百姓的理念变了,这个社会一定会变。问题只是以何种方式变而已。如果领导人的理念走在大众的前面,那就是改革;反之,如果领导人的理念落后于大众,那就可能是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