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玛·施拉姆去世之后,医院开展了一次内部调查。当在施拉姆的体内发现了出人意料的高浓度地高辛后,他的尸检报告被上交到了县验尸官的手中。后来此事还是被判定为意外事故,尽管查理并不知道最终的处理结果是什么,不过好像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反正他也从来没想着要在伊斯顿医院长干下去—这里不适合他。到了1999年3月份,医院开始挨个调查,查理接受问询的时候,已经在街尾雷海山谷医院的烧伤病房找到一份全职工作了。
在雷海,烧伤科的护士还是将病人身上的坏死组织刮掉扔在金属托盘里,依旧使用压力服治疗烧伤,但与查理刚开始工作那个时代的烧伤科不同的是,这里不再充斥着尖叫和痛哭。新的药物迎来了新的时代—一种新的苯类抗焦虑药物,不但可以缓解烧伤的痛苦,也能减缓病患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尤其是相对于三年前刚刚投入市场的新一类止痛药奥施康定,它立刻使吗啡的功效显得过于原始而初级。现在新发明的药物十分有效,甚至可以让最年幼的患者都免遭痛苦的折磨。
伴随着新药品的出现,现在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药物分发与跟踪系统,被安装在“蛛网药物站”的机器中,是类似电脑的那种高科技玩意儿,是由俄亥俄州一个叫作卡地纳健康护理公司发明的。这机器本身是个金属的大型药物管理机,配备电脑显示屏幕,还安了个键盘。不是所有护士都可以适应这个护理行业的新兴高科技设备,不过查理确实很喜欢它,他一直很善于使用各种各样的技术产品,而且他也觉得一个能像自动取款机跟踪现金去处一样跟踪每一个护士取药的明细和记录的机器是非常高效的。蛛网系统可以根据护士们取药的数量和记录随时随地提醒药房什么药品快没了,还能直接给库房发出消息预定新货。这是个非常有用的系统,不过还是不够完美。毕竟,无论怎样,这终归只是个为人类提供提醒服务的工具罢了,最终它还是会因每个操作者的不同缺陷而导致原本程序化的完美工作出现瑕疵。
查理认为自己算是个烧伤护理的老手了,尤其是曾经在圣巴拿巴烧伤科工作的那段日子让他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可是,在雷海山谷,查理感觉自己又回到当海军的时期,所有人都把他当新人看待。他很不喜欢他们欺生的态度,也不喜欢他们对待病人的方式。在查理看来,他们处理伤病的护理工作做得过于专业了,显得那么冷酷无情。他管他们叫“冷酷无情”,他们管他叫“怪胎”。这个漫长冬天里的所有夜班都让查理觉得自己在被迫做所有的工作,几乎所有的工作细节都被他淡忘了,不知道谁是从车祸中生还的,也不知道哪个是从火灾中救起的。在这里过去的16个月的漫漫长夜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做。他值班时照顾的病人大多数都死了,事情就发生在这些“冷面”护士的眼前,在这样一个残暴的工作环境下,这是他能享受到的唯一一件私事了。
住在烧伤病房的年轻男病人大多是因为喝醉了以后被聚会的篝火弄伤,要不就是出了车祸。一个叫马修·马特恩的病人就是因为后者入的院。他被困在着火的汽车里,送到雷海医院的时候全身超过70%的地方被烧伤。即使是对最有经验的老护士来说,这个病例也相当惨了。这位年轻的重症病人给医院的病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现象,一波接一波同龄的年轻人面带愁色地跑来探望,上了年纪的护士们看着这个孩子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年轻的护士们也会想到自己的朋友或恋人,甚至自己。不过,没人把这事儿放在明面上聊,起码没人跟查理聊起过。大家都在默默地算着数学题,根据九分法则,这个年仅22岁的马特恩死亡概率有92%。不排除他可能挺过来,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的,尽管大家都认为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马特恩被护士们打上了“缓慢等级”的代码标签。查理一直观察着他的治疗过程,就算最终他能挺过来,就算皮肤移植也都成功,他也会永久残废,除了部分截肢以外,他还将永远在愈合后极端丑陋的疤痕组织下穿着压力服度过余生。与此同时,外科医生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将他一点点地推向死亡的边缘,在护士们看来,那简直就是屠宰的过程。马特恩的烧伤已经深入到骨头,四肢全部都被烧焦,总有一天,医生会将他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扔掉,很多护士都在祈祷最终的结局早点儿到来,好让他脱离痛苦的深渊。
查理很了解这种无助的感觉,每当跟那些老护士打交道的时候,每当想起自己童年的成长经历的时候,无助感都会袭来。同样的感觉还来自儿时在自家的客厅里,那些陌生人的无端殴打,而哥哥就在楼上的房间里熟视无睹,还有离家出走的姐姐们留在身后的那些不肯离开的前男友的欺侮。而且,当查理终于离家出走的时候,在潜水艇上的生活再一次将他扔到了无助的世界中。在海地,老水手们终于等到新的船员来替代他们的工作,作为新人的查理变得越来越孤僻。他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孩子,没有朋友,没有自卫的能力,没有适应社会、适应海军生活的本领。他受不了这些人的霸道,但这样的情况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多。其他的水手看到他冷冷的回应,以及每当受欺负之后都低着头盯着地板,一边斜眼一边嘟囔的时候,都会觉得很阴森,好像他随时有可能在睡梦中把他们干掉一样。他们叫他“变态狂,臭神经病”。大部分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跟鱼肚儿似的,除了用湿拖把追打舱里的老鼠时会让他满脸通红、耳朵冒烟以外,他总是苍白得跟死人无异。查理的小白脸总被别人嘲笑。但现在毕竟已经退役,终于到了他可以做主的时候了。1999年8月31日,查理向马特恩的输液袋里注入了地高辛,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这个贴着缓慢代码的病人就去世了。有些护士觉得这一定是神的眷顾,而此时的查理,这个所谓的神,正走向停车场。
前些年,这种缓解压力的方式成为他大部分工作的根本动力,他以病人的名义去干涉治疗这件事,大多数时候跟病人压根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通常情况下,他可能从来没关注过病人本身,而只在乎他们的结局罢了。他们的每一次痉挛都会给他带来一段短暂的拯救,为他灰暗的生活增添一抹如阳光般的明亮。马特恩的死让他重新看到了冉冉升起的太阳,这光亮应该又可以持续很久,他边想着边在寒冷的雨水中驾车,驶向当地迷你商场的停车场。
查理把烤肉架堆在门边,跟冷却器卸下的一堆泡沫包装扔在了一起。他这次买的烧烤架很便宜,是一次性的,基本上就是铝制盘子上面放了个烤盘,但也足够架在他地下室公寓的浴缸边缘了。查理往上面浇了些液体,划着了一根火柴扔到湿煤上。他望着眼前跳动的火苗时,突然想到了吧台上的玻璃杯,他走出去,在厨房倒了一杯酒,然后拿着它坐进了浴缸中。
几分钟后,巡逻车在谢佛尔大道公寓的车道上停了下来,一位叫达迪的警官询问房东凯伦是否打过911报警电话。她说是自己打的,因为总是看到时不时来个救护车把她奇怪的租户给拉走,而现在她又闻到了很奇怪的味道从地下室传来,所以打电话看看是不是那个“怪胎”又惹什么麻烦了。达迪来到地下室公寓的门前,外面的大门锁着,门缝好像被毛巾一类的东西给堵上了。他一边大喊着“警察”一边使劲儿撞门,很快这个破旧的大门就被撞开了,站在门后的查理正睡眼蒙眬地看着他。
“先生,”达迪说道,“你家的散热器是不是坏了?”
“呃,不。”查理晕乎乎地答道。随着大门被打开,那股浓烈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嗯,我还是想自己去检查一下,可以吗?”
“呃,没事儿,没问题的。”查理继续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觉得你还是让我看一下吧。”达迪说道,“消防队已经在路上了。”
查理叹着气打开了门,达迪走了进来。现在燃料味道更加明显,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毛巾和其他一些绝缘物把加热管的通风口塞得满满的,屋子里的烟雾报警器被强拆下来扔到了桌上,里面的电池也被拔了出来。达迪再一次望向查理,继续顺着味道走进了浴室。迷你烧烤架放在浴缸里,火苗还在蹦跳。查理解释说,他特意把这个放到了浴缸里,远离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就是因为怕着火—毕竟他自己是个在医院烧伤科工作的护士,他知道火的力量到底有多可怕。但是达迪还是用无线电叫了一辆救护车来,查理叹着气开始找出门穿的鞋子。
当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查理问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是否可以把他带到除沃伦医院以外的其他地方,他实在是不想继续忍受那种被别人当怪物看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