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9年上映的电影《美国丽人》（American Beauty）中，克里斯·库珀完美演绎了深居简出的邻居弗兰克·菲兹中校这一角色。不需要任何旁白和台词，我们就能发现这个家庭很不对劲——菲兹的妻子就像个木偶一样，连话都不敢说；门铃响起来时，一家人全都愣住不动，菲兹则像往常一样：不是起身前去开门，而是质问妻子和儿子是否事先约了访客。
菲兹害怕陌生人和多事的邻居，他把所有东西都锁在屋子里。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是支离破碎的，而只有他和少数人知道这个事实。幸运的是，他知道应对这些麻烦的所有办法。他鄙视同性恋、敌视外国人和黑人，甚至辱骂并不完美的儿子；他不信任自己的家人，总是质问他们的忠诚；他们家里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浪漫的氛围；他们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朋友来做客了；什么事都得按他说的做；家人都循规蹈矩，不敢有任何风吹草动，唯恐惹起他的疑心和愤怒。
菲兹性格古板、急躁易怒、惯于说教，任何跟他有来往的人，生活中都有了阴影，其中受影响最深的还是他的家人。菲兹就是妄想型人格。
你也许会说，那是电影，现实生活中不会有这种人的。你错了。这种人成千上万，只是程度略有不同罢了。我的邻居就是其中之一。
我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的城郊长大，P先生是我家的邻居。他极少走出家门，出门纯粹为了朝近处玩耍的孩子大嚷。他早就退休了，整天坐在窗边，盯着每个经过的路人。他的妻子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出门。有一次我们跟她打招呼，她朝我们挥了一下手，就因为这个还被P先生呵斥。他毒死过很多误入他家庭院的动物，并把那些尸体向我们炫耀以示警告。
我从未见过P先生面带笑意，更不用说开怀大笑了，似乎他跟快乐是绝缘的。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人提着两个手提箱进了我家，就报了警；那其实是个推销员，手提箱里装的是窗帘布料。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我记得，就为这件事我妈妈从班上请假大老远赶回来跟警察解释。此后几年，类似事件还发生过很多次。
周围的小孩都觉得他“很怪”。他甚至不让妻子跟周围的家庭妇女来往。也有些人说他“不正常”。当时没有人能告诉我们，P先生其实是妄想型人格。要是我们早知道的话，一定会如其所愿、给他足够的隐私空间，父母也不会屡次向他表示友好却被恶语相向、自讨没趣了。
妄想型人格的内心满是荒谬的疑心和恐惧。他们的疑心没有边界、没有休止。他们思想偏执，不通情理，因此满心偏见、主观武断、焦躁易怒。他们眼里，只看见乌云，看不到金边。你好心帮了他们，反被其怀疑别有居心。所谓“利他”，在他们眼里就是投机取巧者不可告人的动机。
正常人都有一个内部的报警系统，在危险来临时给我们提醒；但在妄想型人格身上，这个系统总是在超负荷运转，不论面对的是你、我、邻居、同事、少数民族、外国人、外地人、政府……报警就没有停止的时候。这种扭曲的观念支配着他们的生活，也影响着每一个与他们有来往的人。
在讲座中，我常常让那些认识此类人的听众举一下手。开始时只有零星几个人举手，但在我列举了此类人的典型特征——气量狭小、好辩、妒忌、耿耿于怀、质疑他人动机、不受约束，害怕、讨厌甚至仇恨跟他们不一样的人——之后，大家纷纷举起手来。有的人轻声窃笑或翻翻白眼，因为想起了某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同事；有的人一脸沉重闭上眼睛，因为回忆起了被这种人深深伤害的情形。
我在多年的执法生涯中，曾无数次处理过这类人所造成的破坏。但是，就连我们这些执法者那时都无法准确描述和了解他们。这种知识和信息上的缺失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阿肯色州小岩城的杰里·凯恩、约瑟夫·凯恩父子就是妄想型人格，他们对政府官员和警察深怀戒心，认为自己不应受到法律的管制和约束。所以，当比尔·埃文斯警官和布兰登·鲍德特警长因为一点儿轻微的交通违章让他们靠路边停车准备检查时，他们一言不发，拿出枪把两位警察都打死了。这次事件的经过都被警车上的摄像头记录下来，现在在YouTube上还能看到。如果两位警察事先知道他们要面对的绝非仅仅是两个“古怪”“反常”的人，而是两个狠毒、反政府、敌视执法人员的妄想型人格时，也许他们就会有所准备，也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们了。
稍微留意一下，你就能在身边发现这样的人：
·某人认为你是故意争抢车道，就跟在你后面长按喇叭、猛闪车灯、朝你做下流手势，或不停咒骂，甚至会一路跟你到家。
·某个男士认为别人都在勾搭他的妻子或女友，所以，在各种聚会上，只要是妻子或女友跟人（尤其是别的男士）谈话了，他一定会插进来，并且一定不会让别人跟妻子或女友交谈太久。
·你曾经的某位恋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只把你当成听众，你一开口就引来他的争论，或者总是贬低你的想法，屡屡让你哑口无言。（当然，你也发现了，这个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某个亲戚，他总是劝你相信某种未经科学证实的治疗方法，或者又找到了一个被其称作知音的“大师”。
·某个同事，总是满腹牢骚，继而质问为什么别人能得到晋升和奖金，而他却没有。
·某个人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政府办公室里瞎抱怨，就各种问题大发雷霆，并威胁说要提起诉讼。
·某人在网上攻击你，指责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还说知道你的真正动机。
·某个深居简出的邻居，总是跟你说“世界新秩序”、“阴谋集团”或某些掌控了联邦政府的秘密组织的事。
·某个前雇员或前男友、前女友，因对过去所受的对待感到愤怒，事先不打招呼就闯到办公室里来，还带着武器。
·某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高论，于是搬到蒙大拿州偏远地区，通过寄送炸弹警告世人当心科技的威胁，共制作了16个炸弹，炸死了3个人，伤23个1。
这种人绝不仅仅是脾气古怪，其背后的“推力”是荒谬的恐惧感和疑心。他们敏感、反应过度，一旦遭到反对、受到拒绝、感到尴尬，就会爆发出来，极具危险性。
如果他们的人格中再有自恋的成分，那么其暴力威胁将遍布各个层次：从罪犯到邪教领袖，再到独裁者。他们独断专行，贬低他人，毁灭所有障碍物。只需一个无法预知的触发事件，就会发生类似克里斯多夫·多尔纳那样的灾难。他先前是洛杉矶的警官，性情高度敏感，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并无法调和内心的恐惧，所以在2013年他转而报复以前的警察同事，在杀掉两名警察之后继续与警察对峙，最终引发一场枪战。
抛开其造成的危险不说，这种人格是我们研究最少、了解最少的一类。这种危险人格很难治疗，部分原因是由于他们不认为自己的思想有错，并质疑任何企图帮助他们的人，怀疑后者有什么不良动机。他们就这样“陶醉”在病态之中，我们的安全也因此而受到威胁。
妄想型人格的特征
任何一个负责受理调解工作的FBI特工都会告诉你这样一件事：在FBI的接待室和投诉电话中，妄想型人格大有人在。他们或是亲自过来，或是打电话过来，跟我们说他们受到了威胁，说他们有仇敌，说阴谋和阴谋集团，或者抱怨政府对他们的要求不做回应。
我还记得很多这样的场景：一边是这些人滔滔不绝的抨击和谩骂声，一边是他们的配偶安安静静坐着、满脸的愁苦。有些配偶希望我们能出面调解一下，因为他们的另一半（通常是丈夫）花了很多钱用来购买武器、搭建紧急避难所、准备两年的食物储备、安装水净化系统。FBI的调解中心是他们仅剩的希望，因为家人亲戚都已经放弃了，他们也没有钱去看心理医生。
在此前的培训中我并未了解过这种病态心理，所以浪费了本可以用来抓捕罪犯的大量宝贵的时间，试图理智地劝说这些人，希望能把他们的观点纠正过来。最后我终于学乖了，只是认真聆听，不去澄清是非，也不提出反对意见。妄想型人格的人需要的，只是人们对其观点和信念的认可，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影视剧中的妄想型人格的人常常被描绘成暴睁双眼、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像1980年上映的电影《闪灵》（The Shining）中，由杰克·尼克尔森饰演的杰克·托伦斯一样。但那是在好莱坞的影片里，现实生活中的妄想型人格与之大不相同，也更为微妙。
有些人安静缄默，甚至有些害羞，但他们对世界怀有难消的疑心。有些人言行夸张、喧嚣聒噪，甚至勇武好斗。他们常常会在谈话中掀起波澜，因为他们喜欢与人争辩。他们会去参加示威游行但不限于与人争辩，其言辞刻薄恶毒，甚至会有身体接触、推搡、堵住汽车、打砸财物。他们的情绪处在波动的边缘，一旦点燃引线就会爆发出来。
他们中有些人智商平平，但有些人的智商非常高，所取得的成就也非常显赫。泰德·卡辛斯基的智商高达167，制造炸弹并将其伪装邮递的本领非常高强。霍华德·修斯2聪明而富有，却是严重的妄想型人格，他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将自己幽闭在酒店房间里，不见外人，最终于1976年在拉斯维加斯的酒店里孤独死去。
吉米·李·戴克斯在海军服役时受过多项嘉奖，退伍后先是在佛罗里达州居住，后定居在亚拉巴马州米德兰市，常年以来，他“古怪”的脾气和吓人的行径都令邻居心怀忐忑。比如说，他曾威胁要朝擅自进入他家院子的人开枪，晚上会带着手电筒和猎枪在院子里巡逻。邻居们无奈地忍受着这个妄想型人格，但在2013年1月29日，他心中的魔鬼释放出来了：当天，他原本要因为又一次恐吓邻居去法庭参加听证会。可他登上了一辆校车，杀死了司机，并把一名5岁的儿童扣作人质。他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挖好的掩体中，与警察对峙了一周时间，此后FBI出动SWAT小组3将孩子救出，行动中击毙了戴克斯。那么，促使卡辛斯基和戴克斯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答案很简单：非理性恐惧。而这正是妄想型人格的本质。
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这种人总会无端生出疑心。也许是邻居，也许是邻居的孩子，也许是头顶飞过的飞机，也许是房子附近的电线……他们不断寻找空间、距离、幽闭来安抚内心的恐惧，可悲的是，这样做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因为其偏执的幻想并非来自外部，是来自内心。
有些人在学校里、工作中、城市里，甚至家里都把自己“幽闭”起来，成了一只“独狼”。更有甚者，有的人会搬到人迹罕至的偏远地方定居（如爱达荷州、蒙大拿州、阿拉斯加州等），以此远离人群，“准备”某些即将来临的“末日”、“灾难”。他们还可能寻觅加入有相同观点的组织，加入某个团体或教派；在那里，他们无须跟别人解释，或劝说别人相信他们的恐惧和古怪的言行，因为别人都跟他们有“共同语言”。
还有一些人的日常行为与常人迥异：衣着怪异（如穿着迷彩军装）、随身携带一把长刀，或借衣着打扮吓唬人（如佩戴纳粹标志等）。别人当然会注意到或议论到他们的衣着和古怪言行，这样反而会加深他们对外界的疑心。
有些人会在妄想型人格的驱动下，加入到某些心怀仇恨的阵营里。他们收听此类广播、参加此类集会，并通过徽章、标志、衣服、文身来宣扬其仇恨。美国著名作家埃里克·霍费尔（Eric Hoffer）曾写过一本有关群众运动和极权政府的书，在这本里程碑式的作品中，埃里克警告说，上面所说的这些人正是四处寻觅“志同道合”者的危险分子。他们会加入3K党4、光头党5、雅利安国民组织6，或其他心怀仇恨、意图“铲除”别人的激进组织，因为极端的仇恨和恐惧给他们原本失意的人生赋予了目标和意义。
有时候两个“相知”的妄想型人格会互相勾搭。制造了2013年“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的沙尼耶夫兄弟就是如此7。还有蒂莫西·麦克维（Timothy McVeigh），他与特里·尼克尔斯狼狈为奸，制造了1995年“俄克拉何马城爆炸案”8。
如果他们找不到“志同道合者”，就会独自行动。比如前文提到过的2011年挪威奥斯陆爆炸枪击事件，右翼激进分子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因对不断涌入的少数民族心怀恐惧而杀害了77个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无辜的孩子。
大家想必已经明白了，妄想型人格的涵盖范围非常大，其程度也各有轻重：从讨厌可憎到脾气暴躁极其危险都有，但不论其程度如何，这种人有着共同的特点：
疑神疑鬼，心怀恐惧，行事隐蔽
在其荒谬的疑心的驱使下，这种人常常监视别人的言行，从中寻找“邪恶”或不良用心，甚至连无意的冒犯都会招来他们的怀疑。为了“保护”自己的信仰、行踪和真实动机，他们往往谎话连篇，甚至在家里也要把东西锁起来不让配偶和家人接触。他们常常会有一个带锁的箱子，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碰；或者某个上锁的房间，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进。大家可能看到了，这即是正常的隐私和秘密在妄想型人格那里会变成的样子：那是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地，甚至连家人都得不到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