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七月十六日早上,您摸着头天吃饱了撑着的肚子,整顿仪容,穿好法衣跟着师兄弟们来到佛堂前院子里,只见虔诚的百姓信徒们早早地来到场子里,前排的席地而坐,后排的站着挤着,摇着扇子扶着树,大家脸上的表情……您觉得有点奇怪?不像是听佛经时那种庄严肃穆感,反而都喜笑颜开、指手画脚的样子,一个个跟准备看猴戏似的。这信徒们也太不讲究了。
其实真不能怪他们,一会儿您就知道了,这“俗讲”跟你们僧团内部严肃枯燥的“僧讲”差别相当大。一声“升座”,鼓磬齐鸣,只见今天主讲的大和尚从边门出来,拜佛行礼毕,坐到佛堂中间专门为讲经僧设置的一具“高座”上。音乐止息,法师启齿高诵佛号,讲经开始。
理论上,俗讲也像僧讲一样,应该有作梵、礼佛、唱释经题、说经本文、入经说缘喻、回向、发愿等程序。但程序是为目的服务,堂下挤过来听俗讲的大众百姓可不耐烦老是听僧人们唱诵半懂不懂天书一样的经咒,大家喜欢听的是浅白易懂、情节曲折的押座文、讲经文、变文。比如拿昨天中元节上讲诵的《佛说盂兰盆经》来说,僧人们自己唱诵是这么唱:
“……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
这些句子是文言散句,也不见得押韵,僧众们闭着眼睛拖长了腔调摇头晃脑地唱着,除自己人以外,恐怕大部分观众都听不明白他们在说啥,很不吸引人。所以到了开“俗讲”的时候,大和尚就得换一种方式了。
还是上面那段的内容,讲师摇身一变,神情语气模拟成中年妇人的样子,先是一段白话叙述:
“……慈母告目连:‘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善事都总不修,终日咨情为恶。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受罪既旦夕不休,一日万生万死。’慈母唤目连近前,目连,目连啊……”
说到这里连呼两声,法师敲着木鱼开唱啦:
“我缘在世不思量,悭贪终日杀猪羊,将为世间无善恶,何期今日受新殃。
地狱每常长饥渴,煎煮之时入镬汤,或上刀山并剑树,或即长时卧铁床。更有犁耕兼拔舌,洋铜灌口苦难当,数载不闻浆水气,饥羸遍体尽成疮……”
一边唱着,一边以袖掩面做凄苦拭泪状。您再看堂下听讲的百姓信众,特别是那些心软命苦的妇女,早已哭成一片啦,一边哭一边纷纷摘首饰掳戒指手镯捐献给寺庙。这也难怪,当时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别说电视电影电脑了,连书本都很贵且少见,大部分人又都不识字,难得看一场文艺表演,再粗陋简单也能轻易感染人。法师们以说学逗唱模仿拟声种种手段演出的六道轮回故事、因果报应故事、劝善劝捐故事,往往都会受到当地民众的疯狂追捧,收获的捐献供奉物也会很丰厚。
除了宣讲内容通俗易懂、形式生动活泼,和尚们的“俗讲”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尽量使用当地的方言口语,比文人士子读书和高僧诵经都“三贴近”多了。到了后来,“俗讲”的内容除了佛经故事,还有民间寓言、历史传说、诗歌文赋,甚至宣扬当地统治者的威望治绩等,俨然成了当地的文娱演艺中心。
这就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呢?如果您所在寺院处在繁华富裕地区,比如首都长安城内吧,“俗讲”的次数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某天早上您起了床正在干活,突然听到寺庙围墙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噪声,走过去一看,雪白的围墙上用红漆画了个圈,圈内一个大大的“拆”字……呃,开玩笑的,反正是一群建筑工人开始施工了,要搞一块跟寺院连通的场地,有钱的话场内还要筑起台楼来。您问这是在盖什么?为首的工头很淡定地告诉您,要建一座“戏场”。
对,您没听错,就是像后世现代的戏园子、音乐厅、歌剧院、大舞台甚至电影城那样的娱乐场所,就在寺院里开建,而且人们也一般称之为“某某寺戏场”。这个“戏场”除了供寺里的和尚师父们做法事开俗讲用,平时还会经常上演各种伎乐、百戏、傀儡、参军等文艺活动,甚至大而平坦的场地还可以用来蹴鞠、打马球,总之附近地区的所有演出大都会在这里举行了。
大的寺院戏场火爆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您偷空跑来看杂戏,突见一骑绝尘,黄衣使者白衫儿直入场内,向着坐在行障后也在看戏的某衣饰华贵美女耳语,美女带着奴婢匆匆离去。后来您辗转听说,那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女某公主,看戏那天她的小叔子卧病在床,当嫂子的公主不去照顾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心情跑寺里来看戏,而且运气糟糕到这事被她的天子老爹得知,当下就大怒把公主召回宫里好好骂了一顿。
为什么连金枝玉叶都要跑到寺里来看戏?那是因为当时社会上没有别的类似专门性娱乐场所啊。您上街化缘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穿越众,张嘴就问“我想听评书看戏,请问茶馆戏园子怎么走”,您也别跟他(她)废话,直接指点回寺的道路就行了。唐朝就没什么独立经营的“戏园子”,在茶馆里进行曲艺表演的风俗也还没出现,“评书”啥的更得晚好几百年才有。
不过说到“看戏”,有一个特别容易被误会的地方,就是穿越众们经常以为唐朝的“戏”也是像京剧、昆曲、外国歌剧那种多人分角色饰演的有复杂故事情节的戏剧。很遗憾,那种文艺表演形式在唐朝最多只有个萌芽状态,基本看不到。
您往戏场中间台子上瞅瞅,唐朝流行的“戏”,要么是像“二人转”“对口相声”似的双人表演的“参军”,要么是像木偶剧似的弄“傀儡”,或者干脆就是被称为“百戏”“杂戏”的各种杂技表演。这些在当时已经算是高级演出了,乡人村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而你们这些本应清苦修行的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事儿来晃两圈都能站着看一会儿,有丝竹之乱耳,无修习之劳形,怎么样,日子过得挺舒服吧?
可惜啊,寺庙里兼开戏场,特别是风靡一时的“俗讲”,在唐朝灭亡不久就不再流行了。北宋真宗曾经明令禁止大和尚们搞这种“三俗”演艺事业,南宋以后就彻底消失了。不过“俗讲”的子孙支脉仍然在民间代代流传,如宋元话本中的“说经”一类,还有鼓词、诸宫调以及盛行于明清的“宝卷”“弹词”等,都受到俗讲的直接影响。
如果您觉得出家以后虽然有吃的,有玩的,有听的,有看的,但各种清规戒律还是太烦人,住寺内念经吃素的生活也太枯燥,那么还有更好的消息等着您呢。
敦煌出土资料显示,当地的僧人尼姑们很多住自己家里,结婚生子,种地经商,缴税当兵,寺院有活动临时通知他们,他们跟俗人的区别只有——可以通过做法事赚钱。即使住在寺院里的僧尼,平常也不管饭要自己喂饱自己,甚至房子都要自己修造,产权归个人所有。
在这种情况下,“出家”已经成为了一种纯职业行为而不是生活方式了。这一现象估计在中原江南地区的一些较偏僻县乡也广泛存在,而且东延日本、下传明清民国近现代。如果您还想对此有更深刻的认知,可以阅读汪曾祺先生代表作《受戒》,体味近代江南水乡的僧人生活。
本篇主要参考资料&;深度了解推荐:
郝春文.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尼的社会生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王景琳.中国古代寺院生活.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李富华.中国古代僧人生活.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
李艳茹.唐代小说呈现的佛教寺院社会生活图景.香港: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