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发奇想希望在小溪对岸,“突然出现一股敌军,疯狂地向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展开冲击,那时,他拔出他的大号左轮手枪,伏在屁股下的岩石后面阻击敌人,他一人,把敌人挡在小溪对面,掩护中央机关转移,他的左轮手枪有二十发子弹,可以发发命中,为中央纵队转移争取二十分钟的时间,那时,住在通道附近的部队已经闻讯赶到。他由于弹尽援迟,身中数弹,奄奄一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他,挽救了中央机关!”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是斯巴达克斯的死法!”
在这些赞美声中,他听见了莱茵河上仙女勒洛莱的醉人的歌声。
李德被自己奇妙的幻想迷住了:
“那时,我就可以和奥尔加会面了。死,也许并不可怕,只有死,可以得到安静的长眠,只有死,才能达到永恒吧?死,将降临到所有人头上,那是谁也逃不脱的归宿。”
李德此时,更加怀念的还是德国的妻子奥尔加·贝纳里奥。他时常哼起他们两人在一起,坐在公园长椅上互相搂着脖于唱的那首古老的民歌:
我心爱的美妙的女郎,
我的心儿天天为你歌唱。
没有人比我更加爱你,
你的美貌使我欣喜而又忧伤。
你要忠诚永不变心,
那么我就不再担忧,
我怕你轻浮放荡,
所以我时时生愁。
如果你有背叛我的行为,
唉,那该多么使我心碎!
每逢想到此处,一种孤苦伶仃悲苦无告之感就袭上心头,虽然他也相信工人无祖国,可是海外游子,总是思念自己的故乡!
不要说在中国了,即使在苏联时,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与他互相倾诉衷肠。
李德每当这时便记起他们新婚后的蜜月旅行。他和奥尔加泛舟莱茵河上。
在他的祖国境内的三条大河(北部的易北河,东南部的多瑙河,和西部横穿南北国境的莱茵河)中,他最喜欢莱茵河,从很早年代起,人们就把多瑙河称作母亲,把莱茵河称作父亲。他喜欢莱茵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的发源地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
那时,正是深秋,莱茵河两岸景色富丽,如诗如画。
小舟缓缓北去,河上泛着粼粼的闪光,两岸的秀丽的山岗上,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古堡。庄严、美丽、古朴、优雅,邀游客之留连,发怀古之幽思。这些古堡是产生骇人听闻的故事和美丽动人的传说的摇篮。
每当夕阳西照,红霞满天的时候,古堡就更富有神话的色彩。这些古堡,在一千多公里的沿岸,就有八百多座。大都是在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末这三百年左右的时间内建立的,那时正是“神圣罗马帝国”初兴时期,“德意志帝国”还处在大大小小的群雄割据的时代。他们互相争夺领土抢掠财物,于是领主们在这一水上交通要道设置关卡,征收通行税,为了保卫自己防止他人侵袭,便用巨石粗木建筑城堡,深沟高垒,据险扼守。
这些七百年以前的建筑物,已经墙倒垣倾,愈加显得古老雄峙,为莱茵河的旖旎风光凭添了威严!
“啊!将来我们死了,就安葬在这里,”奥尔加忽发奇想,“我就会变成海涅叙事诗《勒洛莱》里的那个唱歌的仙女。”
“那可是个大悲剧!”奥托·布劳恩知道那个优美而又悲惨的故事。那歌声使那些船夫们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桨。舵手也忘了把握航行的方向,大家都被少女的歌声迷住了,正在心旷神怡。甜美无穷的时候,那船猛然触礁,船夫们纷纷落水。
“那是为了追求幸福而付出的代价!”奥尔加说了一句颇富哲理的话后,却被自己的立论惊住了。
他们默默地对着如血的夕阳沉默了好久。
奥尔加为革命牺牲了,但至今,李德还不知她的遗体长眠在何方。
如今想到《勒洛莱》那个航行者触礁落水的故事,不由心冷意沉,黯然伤神。
五、历史应该是公正的
阴沉的天气慢慢开朗了,云层变薄,变碎,透出朦胧的忧郁的阳光,给李德一种凄楚之感。他从遐想中仰起头来,忘记在溪边坐了多少时候。右腕上的欧米伽告诉他已是下午五点钟,他离开会场已经将近两小时了。
远山沉落在微红色的薄雾中,他觉得那山是活动的要远离他而去,但距离却不变化。他知道不是山移是云移。这种视觉上的错觉是颇富哲理性的。他立即联想到对他与博古的种种指责,看似我错非我错。
阳光是个美术大师,它把分崩离析的碎云点缀成五彩缤纷的飘带,透出血一般的殷红的霞光,那是莱茵河的霞光的延续。层峦叠嶂的群山,深不可测的峡谷,风云变幻的天空,蔚为壮观。
不知什么缘故,他对如此壮丽的景色爱不起来,反觉兴味索然,世界是那样纷繁,宇宙是那样宏大。李德却觉得受了挤压似的窒闷。他失去了对宏观事物的兴趣,脚下汨汨的小溪声,比峡谷的狂风怒吼更能触醒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僵化了,凝固了。
他听到脚踏草丛的窸窣声。他缓缓地回头,看见博古正向他走来,黑红的脸上挂着掺有几分焦灼的微笑,眼镜片在夕阳下闪着光。李德站了起来。两腿立即袭来一阵针刺般的酸麻。
“散会了?”
“刚散,你让我好找。”
“我实在不愿意参加这种会了。”李德指着另一块石头,要博古坐下,“耳不听,心不烦。”这句话是用德国民谚说出来的,“掩起耳朵来,一切都清静。”
博古看着那冷硬的石块,他宁愿在厚厚的草丛上席地而坐,双手抱着双膝,仍然不失他的快活和热烈。
“你离开会场,是个失策。”博古感到这是李德性格的缺陷,他有才华,有魄力,有胆识,但缺乏涵养。他不记得那个哲人说过:怒气如下坠之物,把自己粉碎于所降落的东西之上。
“为什么?”
“退席,等于退出阵地,失去了争辩的机会,等于把讲坛让给了别人,让他们说一面之辞,让到会者听一面之辞。”
“争辩不争辩是一个样!”李德顺手揪了一把枯草,胡乱地撕扯着,“反正他们背后都串通好了。王稼祥、洛甫倒过去,这是早有察觉的,现在周恩来的态度很使我气愤,他是举足轻重的。本来,莫斯科来的同志是应该团结一致的。”
李德的懊恼与失望是可以理解的,“最高三人团”犹如中国代表权力象征的鼎,如果失去一只脚,那是要倾倒的。
“毛泽东利用了洛甫对我们的不满。”
“他有什么不满的?让他在政府里去替代毛的权力还不行吗?”
“他感到有职无权。
“怎么会无权?”
“因为一切权力集中在’三人团‘。”
博古不愿把更深层的推测说出来:他跟洛甫在同学期间,洛甫是大哥。现在他被博古领导,而且领导得并不好时,是不会没有想法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嫉妒之心呢?
“会议的结果呢?”
“我跟凯丰坚持与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但我们不能从军事上说出更多的理由,而周恩来又倾向于转兵贵州。”
李德沉默不语。
“我也想了,转贵州,也不过是推迟与二、六军团会合的时日,到头来,还得会合。这就象下棋,现在很难说哪一步棋对,哪一步棋错,只能走着看。”
“问题是,未来的责任落在谁的身上?”李德冲动起来,蓦然站起,点到了问题的实质,“我们在指挥这支部队还是毛泽东在指挥这支部队?我们的权威在哪里?功过是非由谁来评定呢?我们怎样向共产国际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