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颗炸弹在界首镇内爆炸。几座石壁房屋在硝烟烈火中坍塌,飞进的瓦石带着与弹片同样的杀伤力,散落在五十米以外。那里传来女人的尖声叫喊——一种疯狂的令人心惊胆颤的惨叫声。
房屋在燃烧,因惊愕而近乎发疯的半裸着身体的孩子四处乱窜。先期到达的红军筹粮筹款的人员,在救护受伤的群众,毫无指望地从废墟之中拖出已经奄奄一息的受难者。
李德历经沙场,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地,面对死亡,见惯不惊,没想到在这个参谋的猝然死亡前竞觉得心惊胆怯。他已经从战争的遐想中完全回到了现实。隐隐觉得作战参谋的惨死和凝定的目光,向他显示了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
李德仿佛看到了那声音象炮弹的爆炸,声浪的碎片,带着对于历次失利的怨恨,打进他的脑海,嗡嗡直响。
他把目光急忙从血迹模糊的躯体上收回,那血泊还在作战参谋身下扩展。几条弯曲的血流犹如活的触角一般,悄悄地向他脚边袭来,他急忙后退,独自回到了老樟树下,他的随员正忙着救护伤员。
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已无前沿后方之分。那些骡马担架廉集的中央机关和非战斗人员,成了敌机轰炸的重点目标。
这时,李德才张目望着缓缓北流的江水。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夹在断桥的木板之间,像散而又聚的木排。江水,血浆似的又粘又稠。弹痕累累的岸滩上,散乱着因负伤、死亡、疲倦而倒卧的人群,远处有人指挥着拖走被打死的骡马,在分割它的血肉之后,便急急地走向不可知的陌生世界。
理查德·尼克松曾经说过:“一个领袖必须忍受严格的自我克制、经常的风险和永不间断的内心斗争。”他,李德的地位,虽然还没有达到领袖的高度(仅仅是个军事顾问),但他所经历的风险、自我克制和痛苦的内心斗争,却不比一个患难沉浮中的领袖更轻松!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深蓝色的暮蔼饱含着血腥味的硝烟笼罩着山野,绵亘的起伏的紫色山丘跟远方横断天际的越城岭(俗称老山界)重叠起来,只有西方的天际还飘浮着一条殷红的霞云,似雾非雾的暮蔼从江面上升起,远方的枪炮声在苍烟残阳中喧腾。夜,降临在湘江两岸,给惨烈的战争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飞机已经不再肆虐,嘈杂的渡口,灯火闪烁,前后左右的隆隆的炮声,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轻柔清凉的晚风里充满着火药气息,淡紫色的远方天际,不时闪现着桔黄色的光亮,象盛夏季节远方的闪电。
李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浸透他的全身,似乎一副重担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蹲坐下来,坐在老樟树隆起的冷硬的根瘤上,急切地等待着去跟司令部联系的参谋回来,却又惧怕等来的是意外信息。
他离开他的独立屋子只有五十天的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憧憧的黑影在湘江两岸的深红色的火堆旁晃动,远处的炮火在天际闪射着危险的红光。他感到一种原始的神秘。
大地在炮声中微微颤栗,他感到了炮火闪光的灼热。所有的声音汇成一曲粗犷的战歌,象一支血的潜流和着战神的脉搏,从大地深处流过。
在死一般的静谧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庄严。他记起在湘江东岸时,曾遇见一个披着棕蓑的战士,把整个队形都破坏了。他问他为什么不丢掉这件笨重原始的东西以轻装。那战士回答说:那是他的父亲的遗物。丢命也不丢棕蓑。他始终弄不懂那个战士为什么有此想法。至此,他才隐隐感到:他并不了解农民。更不了解中国的农民。指挥一支自己所不了解的部队,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目前的景象,与李德最初的希望反差太大了。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踏上中央苏区那些火热的山野时,他就把他的全部热情全部希望和全部幻想寄托在这块土地上了!
“夺取中心城市,争取一省或数省首先胜利!”
这是他追求的目标。这是第三共产国际的要求。
那时,他站在独立屋前,在绿油油的田间与山岗之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满天满地的红旗。那红色旗帜犹如石击水波似地向四方延伸开去。在巴伐利亚街垒战中没有实现的目标,在十五年后的异国土地上即将得到实现。
红旗的波浪化成了粘稠的殷红的江水,那不是夕阳投落的霞光,而是千万红军战士的生命!
英雄的梦,幻灭了。
在这时,他才清醒地感到未来的前程吉凶难料:光明与黑暗,胜利和失败相隔着一层纸。他的内心在亢奋与痛苦中挣扎。
随从人员从界首回来,告诉李德司令部正在设置,请他暂时进村去休息。给他带来的情况是: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
李德并没有最后失望,只是没有想到在湘江两岸会出现如此大的挫折!
“大概损失两万人!”李德嘟哝着,但他错了。大大低估了湘江一战的严重性。
他希望部队拚死渡过湘江进入湘西,不惜一切代价迅速与二、六军团会合,以求新的发展。而且此时此刻,任何后退犹豫便是死亡!
他同随从人员向界首走去,又向血迹斑斑的湘江望了一眼,这最后的惨烈的一瞥,竞使他全神贯注地凝望了一生。
二、万分危急的态势,十万火急的命令
界首,是一个四百多户人家的大集镇,东临湘水西靠大山。弯曲的街道两旁,大多是青砖灰瓦的房屋,在穷山恶水的桂北来说,这是一个物产丰富生活充裕的一方宝地。正象毛泽东在江东岸所预言的那样,这里是筹措粮款的好地方。但是,对数万大军来说,这里所能补给的毕竟太有限了。
红军的临时总司令部设在镇中一所庭院里,院中有两棵粗壮的枫橡树,它高大、挺拔、苍劲、威风凛凛,傲岸的高踞于鳞次栉比的房屋之上。横空直伸的枝干,撑起一把黄中透红的伞盖,荫护着在这个院子里繁衍生息的世代臣民。
军用地图铺展在客厅中的两张八仙桌上。参谋部人员请首长就坐。李德坐在朱德对面,博古坐在李德左首,他和李德可以用俄语流利地交谈。
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水杯,但没有茶叶,白开水散发着蒙蒙蒸气。
总部作战局负责人扼要而又精确地报告着目前的战况:形势的严重性,与会者早就想到了。
这次西征,与李德最初的设想很不一样,它并不象苏沃洛夫率领的那支在阿尔卑斯山苦战的大军,那支大军,佼若游龙,可以指挥来去。而中央红军的西征并不单纯是一次军事行动,既不能大踏步前进也不能大踏步后退,更不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它是包括中央、中革军委、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在内的一次战略转移。不是要不要大搬家,行动本身就是大搬家,一个“国家”的开动。
参加西征的作战部队有第一、第三、第五、第八、第九,五个军团总数达八万六千余人,军委纵队(机关)四千六百九十三人、中央纵队(机关)九千八百五十三人。此外,这里面还有老人、病号和怀孕的妇女,挑夫、驮骡、担架,还有那数不尽的辎重。这就是历史上被人千百遍提起的那顶“轿子”。你可以比作背着石碾爬山,也可以比作挂着哑铃渡海。但石碾哑铃是可以丢弃的,辎重也是可以丢弃的,唯独“轿子”不能甩,必须抬。因为那是庞大的领导机构,是人不是物。
由于五次反围剿及远征的特殊性,最高权力领导核心集中在三个人身上。博古、李德、周恩来,这个当时称之为“最高三人团”的机构,握有直接指挥中央红军西征的全部权力。
周恩来还留在湘江东岸,组织指挥中央纵队(代号为红章纵队)和中央军委纵队(代号为红星纵队)迅速渡江!然而这两个中央机关和军委机关及下属各部门,即使在万万火急的命令连电催促下,仍然跚跚来迟!
历史,具有很大的模糊性,有些事,当时看是清晰的,后来看,却是朦胧的;有些事当时看是迷茫的,回头看又是清楚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格言,恐怕只对了一半!
如果不囿于传统的说法,那么关于五次反“围剿”和长征中的许多结论性的提法,就很值得作进一步的剖析。在战争的棋盘上,后人都可以进行复盘深究。
1934年11月25日(夏历10月19日)。
中央红军在湘南道县至江华段,全部渡过潇水。中革军委立即发布命令:野战军分四路纵队迅速抢渡湘江,通过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向全州、兴安西北前进,具体部署的行进方案是:红一军团主力为第一纵队向全州以南前进;红一军团一个师、军委第一纵队、红五军团(缺一个师)为第二纵队,经雷口关或永安关以南,然后根据侦察结果决定前进路线;红三军团、军委二纵队及红五军团一个师为第三纵队,先向灌阳、后向兴安前进;红八红九两军团为第四纵队,经永明向灌县、兴安前进。
26日,中央红军向江华、永明(今江永)前进时,广西军阀白崇禧一度命令他的部队退守龙虎关和恭城,其用意是既防止红军也防止蒋介石军队进入广西,此时湘敌刘建绪部队尚未到达全州,红一、三军团主力顺利地到达文市地区。
27日,中央红军先头部队红二师和红四师各一部在广西的兴安、全州问,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线,未遇困难便渡过了湘江,并控制了界首至脚山铺间的渡河点。此时,先头部队与后卫部队前后相距一百公里,后续部队未能及时渡过湘江,湘、桂两省敌军在蒋介石严令下分路猛扑,志在夺回渡河点,把红军拦腰斩断,击红军于半渡,消灭于湘江两岸:于是,中国悠久的历史上,一场空前未有的恶战,便在湘江两岸展开!
敌人占据脚山铺西北一带高山。事先已经坚工扼守。红军阵地全在敌人炮火射程内,却又来不及修筑坚固的工事。然而红军必须象一颗坚硬的钉子,钉在这里。
红军以单一兵种抵抗敌人步兵、骑兵、炮兵和空军的联合进攻,实力上敌众我寡。装备上敌优我劣,地形上敌高我低,敌人有工事进退的依托。而我却是仓促进入阵地。
一切不均衡,预示着这场较量将是残酷的!
位于右翼的一军团,把界首交给三军团后,便急速向全州方面突进,由于刚上任的追剿总司令何健指挥的湘军先期抢占了全州,红军只好在全州以南三十里的脚山铺附近的丘陵地带进行扼守。位于左翼的第三军团正在灌阳、新圩一线与桂军优势兵力作战。
这样,红军前锋部队一、三军团分左右翼控制了南起界首北至屏山渡之间六十华里的湘江两岸,为中央纵队、中央军委纵队渡江创造了有利条件。
选择这一段渡江,无疑是明智之举。因为这一带江面宽阔平缓,水流不急。可以架设简易浮桥,并且四处浅滩均可以徒涉。
11月27日,中央纵队、军委纵队已经到达灌阳北边的文市、桂岩一带,距湘江最近的渡口,仅有一百六十华里,如果此时决心摔掉坛坛罐罐,采用急行军的办法,一天一夜即可到达。可是,经过种种努力,却未能做到这一点。从11月28日和29日,拖到了11月30日。全军上下,这样多的军事家、战略家,似乎都懂得又都忘了起码的军事常识:“兵贵神速”!
何曾忘过?哪次电文不是十万火急?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未能做到。
这样,不仅苦了前锋部队,使他们在数倍之敌的猛攻下,拚杀了四天四夜。更苦了后卫部队,使他们被阻于湘江东岸,陷入血海泥潭!
蒋介石对西征红军追剿、堵截、围歼的作战部署,在作战局的二万五千分之一的地图上,标示得异常清楚。但这仍然是渡湘江前的基本态势。
作战局负责人脸色暗淡,两眼凹陷,声音沙哑,他已经三个昼夜没有睡眠了。
“我认为军委原先的预想基本上是符合目前的敌情态势的,根据军委首长的指示,作战局的判断是这样的:蒋介石为了对付我们的战略转移,显然,他考虑过几种方案。在蒋介石心目中最害怕的有两点:一是害怕红军进军湘中,在湖南重建根据地;二是害怕红军与二、六军团会合,在鄂、湘、川、黔扩大苏区。这一点从国民党的军事部署上完全看得出来。”
作战局负责人,用红蓝铅笔点着地图上的标记:“第一,他以二十八军刘建绪的四个师,这是辛亮基师,这是李觉师,这是陶广师,这是陈光中师,全部开进广西全州一带在湘江两岸布防,与灌阳的桂军夏威的十五军切取联系进行堵截;我们当前与之激战的就是刘建绪和夏威的两个军。”
他暂停了几十秒钟,以便首长们作些初步思考。
“第二,蒋介石以吴奇伟的第四军和第五军的主力:也就是韩汉英、殴震、梁华盛、唐云山、郭思演五个师,沿湘桂公路进行侧击,保持机动。”
朱德以惯常的平静掩藏着内心的不安,盯视着地图,低沉地说:“这一路非常讨厌,他的目的在于阻止我军北上。这对我们与二、六军团的会合,极为不利。”
博古把朱德的话翻译给李德。
精于图上作业的李德,当然非常清楚。他沉着脸,石化了似的直僵僵地坐在那里。博古忽然发现李德脸上出现了一些平时不太显眼的疱块,他目光凝视着地图上的蒋介石的各路军马,他的心灵之翼飞翔得很远,而后又飞回来,落在严酷的现实上:如果被迫放弃原定计划,那将是不可想象的!
李德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立即从僵化状态中活转过来,又恢复了信心:“一定要与二、六军团会合,不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李德近似挣扎的声调与平时的倔强自信的音调极不一致,在这种不协调之中,隐含着某种可怕的冲动和决绝的“不惜一拚”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