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候发山
这是一篇以儿女的“内疚”去反衬母亲的勤劳和仁慈的作品。
那年她十四岁。要过年了，村里的伙伴们大都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跟找到食儿的麻雀似的。她因为没有新衣服，就猫在家里不愿出去。她从未穿过新衣服，平时都是穿姐姐的旧衣服，不合体不说，衣服上是补丁摞补丁……她觉得特没面子，也因此很自卑，好在她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听着外面不时炸响的炮仗，以及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她就斗胆对母亲说，娘，我要新衣裳。母亲就沉下脸，瘦削额头上的皱纹簇成了结，满是厚茧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长叹了一声。她竟有些后悔，家里穷，平时的零用钱都是母亲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下的，母亲常年有病，没断吃药……母亲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好，娘给妮儿缝条裤子。这时，她苦巴巴的脸上才绽出灿烂的笑。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哑着声音说，妮儿，你要好好学习。她使劲点点头说，放心吧娘，我会的。
第二天，母亲就把攒下的一罐鸡蛋带到集上换回了一块布。母亲给她量了尺寸后，当天晚上就到隔壁二婶家去做裤子，二婶家有缝纫机。
大年三十早上，她还在被窝里赖着，母亲掂着一条裤子站在床前，笑吟吟地催她起来。那是一条用帆布（以前厂矿里的工作服布料，俗称劳动布）做的裤子。这种布料耐磨，而且在农村比较少见，当时谁穿这种布料的衣服跟前几年拥有一部手机一样趾高气扬。因此，她兴奋得嘿嘿直笑，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去穿棉裤棉袄，最后在娘的帮助下套上了那条裤子。
嘿，两条裤腿上绣着四五朵向日葵的图案，图案的布料是用退了色的布做成的，显然是从旧衣服上裁下的，但图案很好看，图案的边沿给剪得一缕一缕的，像是向日葵盘的叶子，十分逼真。她就一派喜气在脸、滋润在心的感觉，觉得娘真行——娘不但会缝补丁，还会绣花。母亲原以为她不满意，见她如此高兴，也就松了一口气。
她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像只出笼的小鸟似的飞了出去。她要出去跟伙伴们玩，同时还要炫耀一下她的“时髦”裤子。
果然，伙伴们看到她的新裤子，眼睛为之一亮。她们想不到，一向打扮得跟叫花子似的她，也有光彩照人的时候。特别是看到裤子上绣的花，都羡慕得不得了，纷纷围过去观看，甚至用手去摸裤子上的“向日葵”。没想到，一个伙伴用力过猛，把一朵“向日葵”图案边沿的“叶子”给拽掉了，露出了里面脏乎乎的棉裤——原来，那一朵朵“向日葵”是变了花样的补丁！她耳根儿一阵发热，脸腾地红了。大家轰地笑了，都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讥讽。被人家窥见了隐私的那种害羞又惶恐的心情害得她直想哭，她努力不让满积在眼眶里的泪珠往下掉，转身便跑回了家。
母亲正在做年糕，见气冲冲回到家的她满脸不悦，说怎么屁大的工夫就回来了。她狠狠瞪了母亲一眼，麻利地脱下新裤子，揉成一团甩到母亲面前，噘着嘴说，啥狗屁裤子！
母亲气得整个身子颤抖个不停，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想打她，高高扬起的巴掌却在空中停住了，最后落在自己脸上，旋即便有晶莹的东西在她的眸子里闪动。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准备迎接母亲的责骂。
“扯的布不够尺寸，只有那样了……我这当娘的无能啊。”母亲的声音涩住了。她的眼泪涌了出来，紧接着，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滚下脸颊，终于放声地哭起来。
自此以后，本来话就不多的母亲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了，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做饭、洗衣、缝补、养鸡……没过多久，母亲就病倒了，再也没有站起来……母亲去世后，她才从姐姐那里得知，为了给她做那条裤子，一直吃着药的母亲停了药！她愈发内疚，扑在母亲的坟头追悔莫及，号啕不已。
所谓的人穷志不短，马瘦有雄心。她发愤读书，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生活有滋有味，日子过得五光十色。
有一次，她特意参加了一个服装博览会。她准备买一套高档衣服，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一来让那些昔日嘲笑她的姐妹们看看，二来想回去给母亲扫扫墓。博览会上的服装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据说这些时装都是世界一流的服装设计大师设计的作品。忽然，她看到一位靓丽的模特儿穿了一套牛仔服，那裤子的式样跟当年母亲给她做的一模一样！
她木木地呆了许久，眼里的泪悄悄爬满了脸庞。在场的人都诧异不解，她便哽咽着讲了当年的故事，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最后，一位满头银发的服装设计大师感慨地说：“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是艺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