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村里穷。穷到啥程度?现在人恐怕想破头也想不出。打比方说,有人家好几个闺女都十八、九了,却连件像样衣服也没有。谁要出门,得等,等先出门的人回来把衣服替换下才能穿上出去。出去了还得盘算着快回来,否则在家里苦等的姊妹们会着急,回来挨骂;有的人家则更窘,全家住在一两间小草棚里,简陋到了极点。这种草屋晴天还好说,一赶上下雨,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整间屋里找不出几块干地方,夏天还好说,冬天一刮西北风,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照样冷得赛冰窖。就是这样的屋子,村里还有好大一片。
这个村还特别偏。偏到啥程度?距县城少说也有一百多里山路,赶个集还得走上一天一夜!整个村窝憋在小山坳里,从山顶往下看,稀落的住户就像屙下的几排羊屎蛋子,而穿村流过的小溪就像一把撵羊鞭子。这片山坳也有个特点。远看像葫芦:上窄下宽,头顶两座山峰像要拥抱似的向对方靠拢,而下面的宽阔地,就是村子和几小片薄地了。多年过去,村人渐渐习惯了单调枯燥的生活,自嘲时就给这地方杜撰了两句顺口溜:“葫芦滩、葫芦滩,老鹰一来黑了天!”对了,这个村就叫“葫芦滩”。你想啊,老鹰一来翅膀就能遮住的地方,还能不偏?
以上说的是穿、住、行,接着说吃。这种地方还能吃啥?那年月,野菜挖没了,树叶撸光了,鱼虾也捞净了,人能混个半饱已相当不易。不过倒也没人饿死,靠着几亩薄地,二三十户人家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多少年也就这么过来了。下面讲的这个五奎家算过得好的。五奎家里儿女少,俩闺女俩儿。大儿已在葫芦滩成家立业,二儿还小,俩闺女却都有幸嫁到了山外。所以五奎日子算过得比较“宽裕”,除了勉强混饱肚子,还额外养了两只会下蛋的母鸡。
别看葫芦滩人少地偏,可民风古朴,人心纯善。但凡有外人来做买卖、走亲戚,村人都当大事待,肯将平时的宝贝东西拿出来。那些走村串巷的生意人和老郎中、偶尔走亲戚的外村人,往往能被葫芦滩的热情和实诚所深深感动。于是干脆就把木箱里的货,赔本也或卖或换地给了村里人;就有郎中常年不断到村里走走,免费给人们抓药治病;那些嫁出去的闺女也没忘本,还常喜欢带着外头的鲜货和夫婿一起回来小住几天。
那么葫芦滩用啥标准待客呢?肉,肯定没有;青菜,不过零星一点野菜;真正的“大件”是啥?是白磷鱼煎鸡蛋!那年月过来的人肯定都知道它,那真是一道香味能散好几个山头的佳肴啊!鸡蛋,是村人靠“屁股银行”下的,只有稀客来时才舍得打一两个;而“著名”的白鳞鱼,在葫芦滩算“国宝”了,是一个叫“豁牙子”的买卖人留在葫芦滩的。那年豁牙子做买卖经过村里,大病一场,幸亏靠了秋生一家照顾,才死里逃生。豁牙子临走,就把那条裹在箱子底能咸掉人舌头的白鳞鱼留了下来。
从此以后,这条珍贵的白鳞鱼就频繁出入在葫芦滩的各家各户。谁家有客,都能到秋生家来借,借来放进锅里,打上鸡蛋,那种呛鼻的香味立时就弥散开来,能把人的舌头谗得没了弹性。秋生的确是个好人,他的大方让他名声大噪。客人们心照不宣地面带笑容,一面吃着煎在白鳞鱼旁边的鸡蛋,一面将秋生的美德传向遥远的山外。
那年的腊月初六,五奎二闺女婿带着兄弟“回三”(当地风俗:新婚第三天回娘家,坐上岗、喝敬酒)。五奎当然不能短礼,第一次去秋生家借了鱼来。要说这鱼真是条好鱼,家家户户用过不少回数了,竟皮毛无损,盐味也不减当初,放进锅里煎上鸡蛋更是色鲜味浓香得人丢魂!一桌人喝得差不多时,五奎小儿子跑进来缠着要吃菜。五奎一高兴就赏了一筷子煎鸡蛋。不料小孩嘴谗,还想吃鱼。五奎伸出巴掌,两眼一瞪,儿子“出溜”钻进了姐夫怀里,一个劲儿哼嘤。
说来新女婿也是深知这吃鱼的“道道儿”的,无奈已喝高了,又想在小舅子面前充大,当即就拿筷子撕下一大块鱼肉塞进了小孩嘴里。五奎眼看阻挡不及,头嗡的一下就炸了。这鱼可怎么还呀?!但又不好冲新女婿发作,只好拉过儿子来照腚就揍起了巴掌。不料儿子这一连串的连哭带吓,突然脖子一梗,没了动静。众人围上,见是鱼刺把喉咙卡了!五奎娘就扯天叫唤起来,也巧了,哭声引来一位正在村里看病的老郎中。急忙给这孩子灌上一茶盅棘针草汁,又把孩子翻过身来推压后脊梁,只几下,孩子就“哇”地一声活转来了。原来这鱼刺最怕棘汁,一见就软,一吐就出。
孩子是救活了,可当夜五奎和老婆却犯了大愁!商量来商量去,只好忍痛送回一只母鸡去抵债。天一亮,五奎就去鸡窝里掏出一只个儿小的母鸡,正要捆绑,老婆却跑过来伸手就往鸡屁股里掏,硬是抠出了一把碎蛋皮来!可蛋皮是掏出来了,鸡却扑腾了几下闭了眼!难道能还人家一只死鸡吗?五奎把死鸡劈头盖脸地甩向老婆,满嘴骂着又把那只大个的母鸡掏了出来…
自这以后,五奎竟跟二女婿结下了仇,多年里都未再走动;而五奎也从此落了个坏名声,因为是他把全村唯一一道好菜给毁了。--至于那只鸡,它怎么可能补偿全村人的损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