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八傍晚,街头仍然熙来攘往。
隔着纷乱的肩膀,大老远,就见李所长站在街边的法桐树下。
李所长还是李所长,多年不见,魁伟的个头,壮实的身板,笔直的腰杆,花白的短发,一点都没变。
只是站在寒风里,身上穿着十年前那件熟悉的灰外套,脸上一副无奈又孤单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很有些失意和落寞。
这一刻,我想起了廉颇。
我点燃一支烟,并不急于走过去。虽然我知道,他在等我。
烟雾缭绕间,时光呼呼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他曾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位领导--当时的看守所所长。
他曾为审犯人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曾只身制服过三个扒手;曾喝烧酒用白碗、喝面条用木桶、吃羊肉用脸盆;曾带领一群平均年龄接近五十岁的民警争创全国一级看守所,获得过县局监管领域的至高荣誉…
可同样是他,从看守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成为多年来的众矢之的。
有人说他领导无方,跟他拼死干了多年,最后一片虚无;有人说他贪污受贿,曾在某小区订购过一套豪华别墅,临支首付时怕暴露才退了房;也有人说他占尽公家便宜,肆意花销公众钱款,让自家亲戚受益后连白条都不打…
老实说,老人在还是所长的日子里,对我不薄。
他文化不深,当年发现我在写作,或得知我发表了文章,他总是打内心里高兴。对我的外出培训、参加笔会,也总是相当支持。
而对每一位“时刻戴着半只手铐”的监管民警,他严父样要求苛刻。他用来凝聚人心的唯一方法,永远是喝大团结酒--一家人除了值班者留守,全部拉到路边小酒馆里,统统来个一醉方休。
别说,在那种年代,酒的确是最好的润滑剂和强心针。我曾亲眼见过李所长站在桌前,用瓢大的白碗向大伙连敬三碗老烧,嘴里是常说的那句:“都打起精神来,站好自己的岗,没得说!”
受他影响,当时的我们,就连两名女民警在内,酒量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开掘。那是一段单调闭封、安定团结又狂放豪迈的日子,那是一段不经意打个饱嗝,酒香和欢笑还能氤氲到十几年后的时光。
一切,起源于那笔旧账。
当年的看守所,因为某些历史原因和偏见,云集了局里的年老者、病弱者、懒惰者、无能者、错误者,若不是因为升级达标考试,我们几个小年轻也不会一毕业就进去。
怀着一腔热血,乍一被关进去(安排进高墙内值班),我们都很沮丧。可偏偏有人还说风凉话:“叫你们赚了,那里福利多好啊!”
福利好吗?什么福利?
原来,看守所羁押人员种类很多,其中有部分人可留所劳动改造。安排他们干点插假发、投山楂籽之类的手艺加工活,可以创造经济价值。
于是,民警有了福利。
这种福利前几任所长是怎么分配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打我们归在李所长手下后,远远不是外界传言的那种程度,甚至就连叫人羡慕的资格都没有。
逢年过节,买斤鸡蛋、批包粗茶或分袋红糖、发瓶白醋,每月解决二三十块钱的电话费,偶尔出去喝场大团结酒,总共就这些东西。
比起其他单位,我们没觉得腐败,但是也够知足。
那一年,李所长外出联系了一项改造项目,让部分留所犯人加工苹果套袋。干这活儿仅用纸和胶水,安全系数高,服刑人员也乐于参与。于是,开工。
没想到,这活儿当年很稀缺,盈利可观。很快钱挣下了,所里决定干脆花大价钱购买机器和纸张,长久干下去。
为购买机器,李所长破天荒要求民警集资,每人一万。盈利用来改善监管设施、在押人员伙食和民警福利。
眼见大批的纸袋运出去,众人的希望也一天天鼓起来。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大伙没等到分红的那一天。没多久,人事调动,李所长退了。临走大家眼巴巴地等待分红无果,竟连本钱也没拿到。
这下麻烦大了。钱没收上来!那些本钱可是个人的血汗钱哪。
有人郑重警告李所长,无论贷款也好、借款也罢,还是赶紧出去要账,总之得先把个人的钱给还上!
可李所长出去要了一圈,两手空空回来,各人只得分了一张白条散伙了。
从此,李所长家里再没消停过。昔日的兄弟姐妹上门本是好事,可统统是来发火撒气索债的,老婆也因此跟李所长翻了脸打破了天。
有太多人都想不通。李所长为啥不贷款借款,把这些私人帐先结了?公家帐自会有后继者接,可私人帐是没人肯认的。他傻吗?
李所长退了后的这些年,据说常年在乡下老农手里抠帐,家境窘迫。女儿、儿子大喜时,老部下居然一个都没来…
我弹掉烟蒂,走过去。李所长见了我微微一笑,“拿钱还不积极?呶,每人先拿60%本钱,当年打条的就这些了。”
十多年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安慰他。
“其余的,我慢慢要,这不快过年了,你走了我还得跑几家瞅着去。”
天黑了,又冷。“老领导,都问你这是何苦呢?当年…”
“好汉不提当年勇!”李所长抬头望天,“这辈子,我算欠你们的!个人的债再难也好还,可公家债我实在不能担!我老了,干了三十多年公安,不想末了连回忆也毁了…”
此时此刻,风很大。我觉得手中的钱,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