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蟲,盤旋在森林。
獮猴躲在樹上,觀看著一場生死搏鬥。
一個緊握雙拳,站在樹下的人,凝視著前方的一頭猛虎。
他是南方著名俠士,柳五郎。
柳五郎師承南少林雲方大師,為俗家弟子,習天地伏虎拳,多年來儆惡懲奸,為民除害,贏得柳五俠之稱。
四天前,他收到明金村村民求助,到此山中殺死一頭白毛藍紋綠眼的虎王。
一隻已吃掉十二名村民的虎王!
經過三百多回合的拼戰,柳五郎全身有三十處傷痕,差不多筋疲力盡,連腳步也開始鬆軟下來。
若不是全村的性命都交付在他手上,很可能早已逃脫,擇日再戰。
他把拳頭護在胸前,即將使出的,是少林神功,天地伏虎拳!
傳說當年佛祖降伏白虎的招式,展現在生死的對戰之中。
這招的重點,是高速的用拳纒著猛獸,再把握機會,一躍而高,跳進虎背,重拳打向虎頸。
一直隐藏打虎殺著,原因是苦練十來年,依然未臻上乘。
若不是已被迫入窘境,最後一拼,他絕不會孤注一擲。
只要把握不好,不能一招解決對手,接下來的是全身力氣用盡,任由殺死、咬死、吞噬。
連續三百拳的進攻,如一堵帶刺的墻,完全封殺了虎王的退路。
虎聲嘯嘯。
牠知道對方此招,是針計自已而來,針對虎族而來。
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沒有任何能力改變。
幾乎可以說,牠已能預料柳五郎跳上自己的背,狠拳重下。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牠已傷得想停下掌來,任由敵人處置。
只是身為萬獸之王,王中之王,若放棄任打,還有何顏面面對祖宗?
想到人類長期欺壓族群,想到四處避逃的家人,想到虎王之王的使命,牠故意留出空檔,加快把敵人引上虎背,決一死戰。
因為,牠已沒有多餘的氣力。
因為,上古之時,佛祖跳到背上,馴服白虎,用的是大愛之心,而不是拳頭。
用拳頭的話,白虎將會把所有氣力集中在尾巴,狂鞭而下!
柳五郎已被虎尾鞭中,飛到一顆樹下,满身是傷,彈動不得。
除了嘴巴以外,他感到全身沒有一點氣力。
連動動手指頭,從身上取出回氣丸的力,也沒有。
但他暫時不會被老虎殺死,因為,牠也中了重拳,躺在地上,氣力盡失。
死鬥,尚未結束。
現在要比的,就是誰的氣力先恢復。
或者說,誰的援兵先到。
“吼,人類啊,我兒子就在不遠,你死定了,等會定要把你的骨都吃了。”
“你懂得說人話?”
“吼,人話有甚麽了不起,連老鼠都不如。”
老虎把尾巴垂下,想了一會,接著說:“你以為用拳可以馴服我們嗎?當年佛祖用的是愛!”
“呸!你殺人無數,還說甚麼愛?”
“呸!我就吃你們十多人,算甚麼?森林裏本就是餓了吃,飽了睡。”
“野獸怎可與人比。”
“對,人類怎可以和高尚的虎族比。”
虎王吐了口血,接著說:“我們是餓了才吃,被打才反撲殺人,你們呢?你知我叔叔為何被人殺的嗎?因為牠的牙值錢;知道我祖父怎樣死的嗎?因為人類辦了個殺虎比賽;你知道我妻子怎樣死的嗎?因為牠的紋長得美!”
虎王見柳五郎答不上話,又說:“一千年前,我們族群在這森林中有三千多眾,如今,被人類獵殺得不足百隻!”
柳五郎內心糾結了一會,深嘆口氣,忽然對剛才的行為後悔起,他漸漸地明白,為何天地伏虎拳用起來總是有點缺憾。
因為,以前還沒有領悟到拳法的真義。
“俠士,我知你已漸漸領悟出拳法的奧義。在下有一事相求,望成全。”
“請說。”柳五郎沉重的說。
“小兒不久後就會到來,有勞請大俠為我粗心,養護我虎王的唯一後代。”
“甚麼意思?”柳五郎說話時,突然看到遠方有一條黑影走過。
柳五郎看到遠方有一位大嬏抬著兩個大竹籮向自己的方向走過來。
那人衣著簡樸,步伐雜亂,顯然不懂武功,是尋常人家。
她走近柳五郎,望著對面的一頭猛虎,從籮裏拿出鋤頭,緊握在手中。
“大嬏不用驚慌,此虎是靈性之物,不會無故傷人。”
大嬏看著癱在地上的人,細想一會,認得他正是受村長之托,上山打虎的人。
她放下了緊張的表情,心想猛虎已被打敗,微笑一下,忽然大聲說:“老虎死啦!”
柳五郎聽她大聲呼叫村民,本想走到老虎身前保護,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用眼看著一大堆村民走過來。
“哎,老李,發財啦,有一頭快死的老虎!”
“來,大家來分點肉!”
“別傻!你們懂個屁。”
“李大嬸,大虎是你先發現的,這樣吧,這兒二兩銀,我拿虎皮走。”
“行,成交。”
“李大嬸,小兒最近神不守舍,我要一對牙來辟邪,一兩銀。”
“行。”
“哎呦,李姐,我家阿南都三十了,還沒有後,就三十文錢給我來條鞭子。”
“那不行,起碼要連春子一起來。”
“娘親,我想吃腿。”
“好好好,娘留條腿給你。”
“李嬏,五兩銀子,我要所有骨頭。”
“行,行。”
“那眼晴三兩銀讓給我吧。”
“我要虎頭!”
“我要虎爪。”
“行,都行。”
柳五郎看著老虎被村民分屍,內心比皮肉更痛。
一頭森林之王,轉眼間連骨也被人搶光。
被人搶光的,還有他多年來的人生價值。
為村民除害的人,從來未被村民尊重。
連眼尾也沒有看一眼。
行俠,變相為別人制造財富。
他開始深深地體會到,老虎剛才的說話。
人世間最可怕的,不是弱肉強食,而是在不飢餓的情況下,依然弱肉強食。
為何人類,總為身外之物而濫殺無辜、破壞萬物?
柳五郎突然開竅,明白雲方大師平日所講佛學,
看著遠遠走過來的身影,柳五郎已知是一頭幼虎。
幼虎走到父親去世的地方,輕輕的伏首下去。
從綠色的眼晴中不難發現,老虎也有感情,也有淚水。
牠把地上的血跡嗅了一遍,一步步地走向殺父仇人。
“吼”一聲。
柳五郎并沒有被嚇到。
或許,這是他一早估計到的情況。
“你父親,是我間接害死的。”
“吼!”幼虎開大嘴巴,狂吼出來。
“我欠你的。”柳五郎說話時,把左手放在進幼虎的口中。
他這樣做,并不是以手作餌,保全性命。
而是他突然領悟到,武俠并不是儆惡懲奸,而是以武德化人。
幼虎,并沒有把口合上。
牠退後幾步,接著走到柳五郎身旁,把他背上,向森林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