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彼岸就是死亡。
人生在世,非生即死,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一虎这些天算是有点明白了,他娘的,自己迎着子弹跑,偏偏怎么也死不了,哪些个委委琐琐的怂货,躲在战壕里一动不动,结果都被小鬼子的战机一股脑地焖豆子一般焖死了。
胡一虎于是长啸一声:来吧小鬼子,你胡爷爷就在这里。
然后子弹一直绕着他转,好像长了眼睛一般跟他玩儿,就是不上身。直到连长终于追上,强把他按了下来,胡一虎的眼睛还是通红通红的,一张大嘴吭哧吭哧喘着息。
“兔崽子,不想活了吗!”
胡一虎抬头,豆大的眼泪就和着泥巴滴了下来,泪水稀释开他那被炮火熏黑的脸庞,最后流进那干裂的嘴唇,甜甜的、却有股硫磺的刺鼻味。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胡一虎讨厌这种味道,于是他挥袖擦拭,他那袖子除了一身泥泞外,还能看见一个个狰狞而放肆的弹孔痕迹。
“这仗没法打了。”
胡一虎的嘴唇颤动着,然后哇的一声大吼起来。
“哭、哭,就知道哭。”
连长一脚朝他踹了过去,还呸呸地唾了几口。
“兔崽子,老子今天算彻底看穿你了。”
“连长……”
“连长你不知道吗,就这么一下子,还没见到一个鬼子,一个排已经死光了,我拿什么去守阵地,怎么去和鬼子拼。”
“于是你就毫不惜命?”
连长鄙夷地望了他一眼。
胡一虎当然知道这一眼的含义,他惭愧地将头低下,然后,又茫然地望着前方。硝烟弥漫处,他们构筑的工事早已荡然无存,出发前慷慨激昂的战士一个个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国家培养一个军官不容易,培养一个懂战术,又懂工程的的工程兵军官,更不容易……”
连长的语气突然缓了下来,脸色却似乎也开始苍白起来了。
胡一虎低头,发现血正从连长身上一滴滴往下淌,于是大叫一声:
“连长、连长你怎么了?”
“你别管我!”
连长紧按住他,
“先听我说。”
“你说,说吧。”胡一虎点头。
“我也曾是黄埔的学生。”
连长望着满脸疑惑的胡一虎:“以前有个大户,家里有两兄弟,兄弟俩齐心协力挣下了一片家业,后来却因为理念不同闹起来了,于是血流成河、天地变色……”
胡一虎不解地望着连长。
“兔崽子,不明白?实话和你说吧,十年前,我是共产党。”
“共产党?”
“对,不过早不是了。”
“那一年,我的同志,一茬茬、一队队地从我面前消失,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抓,一群群被押赴刑场,一队队又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我最后和组织、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曾经也万念惧灰,觉得留在这个世界上再无意义。”
“但我强迫自己活了下来,消沉几年后,为了谋生,一无所长的我进了部队,最终混到了今天的连长……最后,鬼子来了,我和你们一起上了战场,终于发现,当初没去死,我是对的。人生不该轻易放弃……”
“我明白了。”
胡一虎突然觉得不能让连长继续讲下去了,因为连长站立的那块地面,已被鲜血染红。
“连长,别讲了,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好好活着的。”
“那就好,那就好。”
连长慢慢蹲了下来,神情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兔崽子,跑什么跑,不追你老子能出这么多血。”
“连长,你中弹了?”
“中弹?中什么弹?臭嘴!老子弹毛都没挨着。”
“那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少见多怪了吧,小鬼子又是飞机又是重炮,难道必须中弹才死人吗,亏你还是学工程的。”
“我他娘八成哪个地方被鬼子的炮声震出问题了。”
“您的血从这流出来的。”胡一虎指着连长的心脏部位。
“对,八成是这地方,这地方不经抗……死也死得忒窝囊。”
“不会的,怎么会——死呢?”
“胡扯蛋,死有什么希奇的,一个连的弟兄都死光了,再死你我两个,希奇?”
“不希奇,可我知道不会的。”
“不会?兔崽子!不说了,你若能活着,务必将这个带到营部去。”
连长摸索着从胸部掏出个本子,外面包了数层灰布,早被鲜血染红,他一层一层剥开,检视了一下,然后重新包起,将本子递到胡一虎手中。
“给我发个誓,本子没送到营部,你绝不能死。”
“能告诉我吗,里面写的是什么?”
“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定会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明白吗?”
连长的目光似要穿透胡一虎的思维,他知道,这是连长最后的嘱托,这几天在阵地上,这样的目光看得多了,以致胡一虎有些怕这种目光,假如连长一走,前锋连就彻彻底底死光光,就剩下他这个首次上战场的见习排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