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仙子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原以为徒有春华并无秋实,如今看来是小神错了,难怪帝释天如此赏识于你!”朱雀嘴里噙着鲜血,说话已是含混不清了。
嫦素娥剑芒所及之地,落雨已被凝结成冰,此时竟有团团雨雾缭绕在仙子身周,仿佛旖旎韶华惹了一江烟水,可堪入画。
她缓缓收回了忆君宝剑,发现风雨中只有自己傲然独立,忽有一种寥落感袭上心头,但见两条仙绫活了一般,竟由仙子身后探出“头”来,此物洁白胜雪,看似绫罗绸缎,实为夺命之刃。
绫宽三寸,其刃如刀,飘飘荡荡的将阴阳伞围聚其间,仙绫无穷无尽,转瞬就能杀人于无形,所谓:“仙绫一出,无血不收,划地为域,有死无生”,足见世人对于仙子的敬畏。
鬼卒们重伤之余皆是瞪大了双眼,似是等待着一场血腥的审判,他们含着鲜血,齐呼道:“凡我教中人,路遇阴阳师者,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仙子快杀了她,莫要放虎归山!”
绫刃如刀,回首之际几乎将阴阳伞一分为二,骨刃与仙绫频频相触,星火明灭间已是将朱雀震得连退数步,阴阳伞“咚”的一声,竟是触到了祠堂大门。
朱雀被逼得退无可退,眼看着仙绫层层涤荡而来,情急之下将一口鲜血喷出了黑暗的边沿,忽然,伞内的晦暗急剧收缩,仿佛冰雪消融般褪去,而后现出了一个女子纤弱的轮廓,“仙子的戾气好重,不如你我看一出好戏,若是错过了如此的良辰,也着实可惜啊!”
朱雀仍是背对着仙子,她将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段动人的旋律,旋律悠扬凄婉,好似某种呼唤,朱雀一曲未毕,随即转过身来,容貌仍是被低垂的伞沿遮挡住。
突然,一段鸾鸣乘风而来,众人遥见南边云霞骤明,一团火焰由墨云缝隙急转下来,复又在空中盘旋来去,初时众人以为是惊雷具象,但凝目半晌方才发觉,火焰的最深处藏了个庞然巨物。
此物翅大似鹏,腿细如鹤,后背驮有厚重的龟壳,看起来似鸟非鸟,不知是为何物?众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一看去,巨物已然飞至密林上空,翱翔于百尺开外,翼展几乎横跨了整个山丘。
巨物在火中低吟,它开始绕着阴阳伞飞来转去,将乱雨烤得滚烫如油,只听得呼喝声与咒骂声此起彼伏,众人在沸腾的积水中滚来滚去,犹如身坠炼狱一般。
火焰遇水不熄,反而愈燃愈烈,逐渐形成了巨大的涡流,连接了密林与云端,终而将朱雀笼罩其间。
巨大的漩涡急剧扩大,焰心清健壮美,隐隐然五色齐聚,拘魂鬼望着涡流深处的阴阳伞,看到朱雀正在火中狂笑,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颤着声音道:“空中……空中的巨物,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吗?”
嫦素娥眯缝起一双冷目,肌肤已被火光映得通红,她厉声喝道:“就算是凤凰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只火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滚滚浓烟由烈焰深处喷薄而出,梦魇般在众人身周扩散,水若瞳调息即毕,立时从滚烫的积水中站起身来,“此物绝非凤凰,而是代表了炎帝与南方七宿的神兽朱雀,朱雀属火,形状酷似鸟类,是由天星结合阴阳二气的变化而成,凤凰也要受到它的统辖,此乃圣物,仙子莫要近前!”
水若瞳话音未落,只听得雷声滚滚,盖住了阵阵鸾鸣,突然,一道鲜红暗影从烈焰中冲天而起,点洒在阴风乱雨之间,朱雀笑声未绝,竟然随着热焰飞入了云端,“月宫仙子功高盖主,恐怕诸天护法也是容你不得,他日若是有缘,小神与仙子再行一战,阴阳寮多所翼助,胜负或未易量。”
“妖女,哪里走!”众人朝着郓州城的方向追了出去,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座祠堂在雨中静默,它带着劫后余生的苍凉感,矗立在密林深处最为黑暗的角落。
小陌推开大门,望着祠堂外血淋淋的一片“墓场”,已是惊得面无血色了,“你爷爷的,吓得老子差点没尿了裤子,刚才天上的那团火焰是凤凰吗?”
“我看未必!捉妖师所御之兽谓之灵兽,阴阳师所御之兽谓之兽灵,灵兽是如假包换的猛兽,而兽灵是以阴阳二气驭使的灵体,俗称式神。”苏有雪扶住门板,本是一副轩昂的姿态,却被缭绕在祠堂周围的浓烟呛得连声咳嗽,他缓了缓接着道:“阴阳师能把凡人看不到的灵体以幻术成形,或以音律符咒操控,甚至连人的灵魂都可以使用,所以这不过是阴阳师的幻术,怎么会是真的凤凰?”
“不可能,这不仅仅是幻象。”紫金折扇擎在头顶,遮挡住漫天细雨,许婉秋出了项羽祠,看着脚边兀自燃烧的尸体,依稀见到了一双诡异的眼,四目于空中相接,就连后脊也跟着麻了起来,“如果是幻象,怎么会凭空生出火焰来,这火雨浇不熄,风吹不灭,若不把灵魂烧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公子快点进来,外面全是死人,有晦气的!”莲儿苍白的脸上复又现出血色,她躲在秦越身后,水灵灵的大眼蓄满了泪水。
许婉秋在雨中踱来踱去,一袭白衣通透异常,她摇了摇头,笃定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柔光,“不了,我还要去郓城找薛崇那厮问个清楚,有苏有雪护着我不会有事的,莲儿腿上有伤就和小猴子在祠堂里住上几晚,等伤势缓和了再循着落霞庄的标记与本公子汇合。”
“公子这么快就要走吗?”道童青紫色的嘴唇干裂开来,与他一脸的死气相得益彰,他望着莲儿的方向,白花花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又转,“不知这雨能下到几时,小神留在祠堂里不会吓到这位姑娘吧?”
莲儿不由得一愣,她发现门板后面站着的全是干尸,耳边回荡的也都是肌肤燃烧的“吡啵”声响,她吓得泫然欲泣,颤着声音道:“莲儿不要,这里……这里到处都是死人,莲儿才不要和死人睡在一起,莲儿要和公子一起去郓城。”
“有小白脸护着公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秦越绕过莲儿自顾自的坐在香案上,瘦削的身影像极了一尊烛台,“胆小鬼也是鬼,你与这群鬼东西也算是有缘,只是拖累了小爷,在这破屋子里陪你这小丫头扯东扯西的。”
“小猴子最不是东西了,郓州的凶险那是出了名的,万一公子一去不回,老庄主还不得剥了你的皮?”莲儿望着小陌的方向,一张小脸鲛珠频谪,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莲儿的腿都是你害的,害得莲儿不能和公子一同出生入死,都怪你,你……你这小淫贼不得好死!”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猴子这么坏,鬼都要避开他,莲儿再安全不过了!”许婉秋看着莲儿的发髻,似乎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起伏,两人从小便腻在一起,即便是短暂的分离想来又何尝舍得,她瞪着双眼,愣是把小陌推了出去。
许婉秋望向苏有雪的目光是柔情的,看向小陌的目光却是狠辣的,她板着一张脸,恐吓道:“快点走,雨停之前必须赶到郓城,你磨蹭半个时辰,本公子就砍你一根手指!”
“走就走,到了郓城可别哭爹喊娘的,堂堂一州节度使,岂是你这臭婆娘说见就见的,你爷爷的!”小陌抱怨着,他望向墨云深处,似乎觉察到些许不同,好似星辰的轨迹在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了偏移。
在那里,星河璀璨,不时有流星滑落其间,空气立时变得奇寒入骨,透着断肠之伤,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府,早就风消雨驻了。
一架观星台逾地数尺,悬梯为架,青龙沿着星盘五宫的方位游走着,最后停在荧惑的位置上思虑良久。
虽是午夜时分,观星台仍是被火光映得通明,其上石器交错,对应着寰宇中七曜与二十八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下雄兵肃立,重甲森然,已是将一男子围了起来。
男子领秀升龙,外罩玄衣,面相算不上俊美,几乎平凡得不似王孙贵胄,但其五官的契合偏偏巧夺天工得恰到好处,给人以春风拂面,极易亲近的感觉,没错,刚过而立之年的他,正是朱温与元贞皇后的嫡子,大梁的第三任君主朱友贞。
台下虽已人头攒动,台上却是静无人声,青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枯木般伫立,他心中倍感焦虑,只能痴痴的望着远处,遥见空中云气闭障,漫天斗星中唯有四星聚为一线,在这晦暗的夜空中显得异常醒目。
内侍总管宋弘文轻摇拂尘,躬身道:“陛下,神鬼之力讲求福源时报,更何况天机最是难测,非是一时三刻能有定论,陛下何不早些就寝,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朱友贞微微摇首,似乎并无折返之意,冠冕两端依稀垂着白珠十二旒,掩住了眉目,不知他心之所想。
神策军统军薛舒玄干咳数声,他与内侍总管宋弘文暗通眼色,已是表明了立场,“阴阳竂狼子野心妇孺皆知,陛下既是如此提防阴阳师的神鬼莫测之术,为何还要对青龙这般重用?”
“阴阳师懂得观星相面,具有支配神鬼的能力,朕初登大宝,江山未稳,需要的就是如青龙这般知灾异、晓阴阳的修道之人。”朱友贞缓缓举起酒樽,饮下了樽中的琼浆玉液,但目光由始至终未离青龙半刻。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朱友贞可以清楚的看到青龙窄袖蟒袍中汹涌的暗涛,那并非青龙身体在蠕动,而是满身的蛇虫紧紧贴着肌肤爬行,像极了一具残尸,正在被万虫啃食。
朱友贞就这样冷冷的注视着观星台的方向,将酒樽放回宋弘文托举的雕花木盘上,高呼道:“天运三十年谓之小变,百年而中变,五百年则遇大变,上神连夜操劳,朕已铭记于心,只是上神观测多日,却不知如此异象是为何故?”
“回禀陛下,小神观测到彗星的周期,在心中已有定论,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来验证小神的论断而已。”青龙脸上仍是一副阴郁之状,“陛下请看,空中骤亮之星谓之凶也,虚、危、毕、舆鬼,四大凶星连珠,意为江山更替!”
“江山更替?上神说朕的大梁要亡?”朱友贞眯缝着醉眼错愕的望着青龙的方向,表现得甚为不解,他知道星象的变化绝非无端,所谓“天下太平,五星循度,亡有逆行,日不食望”,所以朱友贞对于观星之术已是深信不疑。
“天有异象,并非人力可为,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青龙仍是低垂着头,可以清楚的听到蛇虫在身上爬过的窸窣声响。
朱友贞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上神快说,谁……是谁夺去了朕的江山?”
“陛下可有听过中原五绝?”青龙血目微肿,低垂的眼袋下蕴藏着深邃的暗影,“琴医鬼妪相有着通天之能,他们各行其道,没有任何立场,唯独布衣神相一心求主,伺机掠得天下,陛下的江山正是葬送在冯道的手里!”
“尽是些胡言乱语!”一张掺杂着讥讽与鄙夷的清瘦人面立时浮现在朱友贞跟前,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仿佛一直带着揣度不透的笑意,此人正是薛舒玄的养子,参军张奕尘,“布衣神相在卧龙峰,一辈子都没有下过九重天,怎么会对大梁不利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奕尘话音未落,忽有一段刺耳的笑声由远及近,仿佛平地惊雷,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但见一条白练一晃而过,众人只能闻到一段香,终是难辨一剪影。
来人轻摇画扇,双履稳稳的落在军中,单从身段上看,此人是男非女,“神相自比诸葛卧龙,未出茅庐就能决胜千里,只待明主登门,一朝风云既变!”
长剑骤然出鞘,金铁之音响彻云霄,神策军将朱友贞围在阵中,齐呼道:“有刺客,有刺客!”
朱友贞连连退出数步,双手扶在薛舒玄肩膀上才能勉强站立,白影来得极是突然,一时间敌我难辨,纵使朱友贞有重军相护也难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提声喝道:“尔乃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