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卿云拉着傅凌云明显被武器磨得粗糙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凌云,小林氏没将我当做亲生女儿,但她从前却对我们很好,当年母亲临终前让小林氏嫁入侯府,未必没有托孤的意思,父亲恐怕很难相信她伪装这么多年。不过,老侯爷和老夫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假以时日,父亲总会接受的。另外,现在京城的人都盯着我们家,等着我们家出个丑闻,好在皇上面前诋毁你和父亲的军功。总之,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警醒些,别轻易相信人。你也长大了,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不然,我会担心你的。”
傅凌云尽管才十二岁,思考问题却比寻常孩子成熟很多,经过傅卿云这番话,他已经冷静下来:“我答应大姐姐不轻举妄动,不过,若是父亲也相信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会第一个冲上去砍了她的脑袋,给大姐姐出气!”
说着,他不解气地一拳头砸在炕上,热热的炕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傅卿云甚至感觉到身子随着炕震了震,顿时哭笑不得:“好了,我不是软柿子任由人揉捏,每次她想算计我,最后倒霉的都是她自个儿或者是三妹妹和四弟弟,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罢。你别喊打喊杀的,老夫人信佛。”
傅凌云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跟大姐姐无话不谈,在其他人面前当然得收敛些。父亲常说,做大元帅的,要喜怒不形于色。大姐姐,今儿个我表现怎么样?”
傅卿云想起傅凌云刚回府时在各位长辈们面前的从容应对,竖个大拇指,鼓励地说道:“我们凌云很是进退有度呢。”
傅凌云便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傅卿云看了眼滴漏,见还有些时间,便询问道:“凌云,快跟我说说你和父亲在战场上的事,打仗这段日子,你的信件少了,我很是担心,也不敢细问你们。”
傅凌云便和傅卿云分坐炕桌两头,滔滔不绝地描述战场上的事,傅卿云认真听着,傅凌云道:“……我那会子也中了狼毒,幸亏大姐姐的解药,我才逃过一劫,养了三五日便养好了。”
到后来,傅凌云义愤填膺地说道:“洪三牛(洪犇ben)押运粮草,半路被劫走,这种鬼话也就是不明就里的人肯信。当地官府一群窝囊废,查来查去竟说是南诏国的奸细搞出来的。哈,南诏国被我们定南大军压着打,哪里敢绕到我们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劫粮草!就这样,第二批粮草运来,只勉强够吃的量,根本经不起打仗的消耗,那洪三牛竟然就立个大功!随行押运粮草的官员上折子,说洪三牛是福将,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头等功就被他抢走了!”
傅卿云细细寻思,官员们趋炎附势,恐怕这是皇帝的意思,不想让风头都被定南侯府抢走了。南疆小打小闹这么多年,谁都没想到,南诏皇帝竟然会养精蓄锐,异想天开地要将定南大军往北方赶。所以,傅家立这么大个军功不在皇帝的预期里,皇帝又抓不住定南侯的小辫子,只能派个洪犇来分傅家的功劳。
她叹口气,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帝,最怕的便是武将功高震主。有人比他强,当然会让皇帝寝食难安,正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凌云,你们粮草不够,会饿肚子么?”
傅卿云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琢磨完皇帝的心思,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个问题。她尝过的苦自然不希望亲弟弟也吃一遍。
傅凌云笑道:“当然不会。大姐姐,南疆跟我们这里不一样,一年四季没有冬天,有些地方的作物甚至可以一年收获三次,只可惜,南疆地广人稀,百姓多是没开化的野蛮人。这次是大舅舅在南方做买卖,带头捐献的粮食,有大舅舅在,哪里就让我们饿肚子了。一会子大舅舅一家也会去宫里领赏。”
傅卿云点点头,高悬的心悄然放下:“等见了面,我要好好感谢大舅舅。”
傅卿云深刻觉得,当年老侯爷与皇商林家做亲真是一本万利的事,老侯爷是个极为深谋远虑的人。
定南侯随小林氏来到永和院,眼前的景物熟悉而陌生,若非有丫鬟领路,他恐怕会忘了永和院的大门朝哪开。
小林氏在永和院门口停住脚步,温柔可亲地笑道:“宋妹妹的院子在永和院后面,我早早让人生了火炕,屋子里正暖着。”
宋姨娘忙感激地屈膝:“多谢夫人为婢妾着想。”
定南侯点点头,对小林氏的安排很满意。
小林氏扶起她:“你现在有身子,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以后见面的礼节就省了,我们一个院子的姐妹,没必要这么客气生疏。院子离得近,有什么需要直接使个丫鬟婆子来说一声便是。”
言罢,又对海桐说道:“海桐,你送宋姨娘去百合园。”
海桐忙应诺,见宋姨娘有两个同样黑瘦黑瘦的小丫鬟搀扶着,就没有上前扶她,而是在前面领路。
走进百合园,宋姨娘打量四下,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一管膏药,笑说道:“海桐姑娘,这是防冻伤的膏药,我是南方人,不适应这边的冷气,才走到半路脸就皲裂了。这药还是林府的丫鬟送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罢。”
海桐连忙诚惶诚恐地推辞道:“多谢姨娘厚爱,不过奴婢脸上擦过药膏的,既然林府人送的,必定是好东西,姨娘留着自个儿用罢。”
宋姨娘见海桐脸色不对劲,似乎很害怕收下她的膏药,心中微觉奇怪,也就没有强迫她,兀自想着,听定南侯和大少爷的意思,侯夫人是个温柔贤惠的人,而且小林氏除了初见时的些微不自在,后来很快就接受了她,海桐一个大丫鬟怎么会怕接受她的膏药呢?又不是值钱的玩意。
安顿好宋姨娘,海桐回去永和院禀告,她摸着自个儿的脸颊,苦涩地笑了笑。
小林氏那日打了她之后,她的脸发肿,后来转为冻伤,因为没有药膏可擦,小林氏又不许她出府,她只能硬生生挨着,每日用温水洗脸也就罢了。后来,傅卿云让扁豆暗中给她拿了一管药。小林氏无意中闻到她身上的药味,逼问她是哪里来的,她撒谎是往年没用完的。小林氏严厉地警告她,不经过她的同意随便接受别人给的小恩小惠,她会打死她的。
所以,宋姨娘送冻伤膏,海桐会那么惶恐,她情愿这张脸烂掉,也不愿意再被小林氏打骂。
定南侯简单地沐浴之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炕桌边上喝茶,目光越过氤氲的茶雾,淡淡地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夫人,冉云和丹云换排行不是小事,老侯爷只是写信告诉我一声,并没有解释原因。还有丹云的夫婿,怎么好端端的去当太监又死了?”
小林氏神色如常,这些话她早在心里揣摩过千百遍,叹了口气,带着两分紧张地说道:“侯爷,这事妾身也有不是,导致老侯爷有些误会,妾身也不好跟老侯爷、老夫人两位长辈强行解释。夏天时,冉云带卿云、丹云游湖,冉云不小心掉进湖水里,卿云向路人求救,叫出冉云的排行,那姓张的后生便跳进水里救起冉云。事后,姓张的后生带着老母上门想要给‘三姑娘’负责。妾身查过张回峰的身世,是个极有才华的后生。冉云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性子,觉得张回峰坏了她清白,以死逼迫不要嫁到张家,妾身是个自私的母亲,想来想去,就跟老侯爷提了这个混账主意。妾身为补偿丹云,惩罚冉云,于是让她们换了排行和嫡庶。侯爷,妾身现在也后悔的很,当时应该让冉云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丹云和张回峰定亲啊!”
言罢,小林氏流下悔恨的泪水,眼泪一颗颗挂在长长密密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睫毛纤纤弱质,承载不动泪水的重量,又一颗颗砸落在白皙的手背上,端的是楚楚可怜。
小林氏知道,这件事她只有认下来的份,态度一定要诚恳,定南侯才会原谅她。但是,她也不会让傅卿云完全摘干净,这才有前面那番上眼药的话。
定南侯与小林氏夫妻多年,小林氏管理后宅井井有条,他是相信小林氏的。
傅冉云这时候则略显无礼却不让烦躁地哭道:“我当时就知道那姓张的不是好人,救我肯定是另有图谋!父亲,都是我不好,当时吓傻了,只管自个儿安危,没有为三妹妹考虑到。父亲要是责怪女儿,女儿绝无怨言!”
傅焕云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看着陌生的定南侯不说话,这个人是他们父亲,但是跟他和二姐姐都不亲,就是跟小林氏之间也略显生疏。这跟他想象中父亲举着他看灯火的形象差得很远。
定南侯看看哭得不可自已的小林氏和满面悔恨的傅冉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觉得亏欠傅丹云,却也觉得对傅冉云和小林氏的关心不够,温声道:“好了,这件事过去了,如今丹云也找到好归宿,你们也不用再愧疚。倒是那张回峰,怎么又跑进宫里做太监了?”
傅冉云气愤地想开口,小林氏拽了拽她,她只好抿抿唇,站在小林氏的身后,擦掉眼泪,脸上的泪痕却还在,看着更加委屈了。
小林氏道:“宫里办赏花宴的时候,冉云写的菊花诗不知怎么的,出现在张回峰的诗集上,还是皇上开金口给冉云澄清,是那姓张的抄了冉云的诗。这事对张回峰的打击挺大,妾身听闻他整日里眠花宿柳,书也不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看见李贤德李公公出宫,就跟着李公公进宫当太监了。老侯爷费了番力气让他跟丹云退亲。前两天,妾身才知道他人没了,总算是老天有眼,给我们丹云出口恶气!”
定南侯点头:“这事我听老侯爷提过,张回峰是个心术不正的人。”
小林氏见定南后神色如常,丝毫不怀疑她的话,便掩着帕子抽抽噎噎哭起来。
再美的梨花带雨美景看过了也会视觉疲劳,定南侯无奈地问道:“你又是哭什么?”
小林氏哽咽道:“侯爷,妾身前些年想给他们姐弟几个多攒些银子多些私房钱。侯爷知道,妾身进府时嫁妆实在拿不出手,妾身便将府里拨过来修缮永和院的银子拿出去做生意,赚了钱,再添补修院子的银子。可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住在深宅大院里不常出门,铺子里的那群人竟然欺上瞒下,欺负卿云和冉云。妾身真是瞎了眼,信错了人啊!”
说完,小林氏眼眶里的泪珠子扑簌簌掉落。
定南侯不理解“欺负”二字的含义,他眼皮一跳,严厉地问:“他们对卿云和冉云做了什么?”至于小林氏挪用修缮自个儿院子的银子做生意,他不认同,却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