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以为生命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去参加一场不知所云的聚会,这样的想法与我的叔叔极其有关。他是一个玩具商人,虽然无法自己制造神秘的机关,但是他通过零售业的力量,把玩具散布到世界各地。他把玩具卖给沙漠里的人,绿洲里的人,湖泊里的人。我说不上崇拜他,但是对他比对别人更加尊敬。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藏不住话,一有了一个想法就急于把它分享给别人,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这种胡乱挥霍使我的秘密总是在别人手里掌握着,自己反而没有太多。年轻时候的我就好像是不能够囤积货品的商人,因此最后收获的仅仅是一些残破二手的经历而已。所以我非常羡慕我的叔叔,他是一个成熟的商人,懂得收拢自己的感情,把各种玩具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他的真实想法,所以有些话我总是愿意对他说。我早早地就起床,对着他的门口发呆,然后在他刷牙的时候告诉他我的梦境。他从来没有表态过,自己是否愿意听这些琐碎,黑暗的心事。他只是无表情地像整理玩具一样,把我的秘密收到了不知道的地方,这的确让我的脚步变得更加轻松。
我不知道成年离我还有多远,但是却知道衰老在明天就会一路跟随着我,直到我不再成长,而是走向死亡。这不是青春期的忧虑,而是我陈酿的酒香。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悲观的人,不为阳光,正义,善良而生活,总是挂记着生命的崎岖坎坷。我疏远了父母,早早就踏上了自己盲目地冒险,却总是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我告诉我的玩具商人叔叔,我爱上了沙漠边缘的一个姑娘,她总是骑着白马,一身黑装,快速地穿过胡萝卜地。我曾经尝试着追随着她,但是总是无法真正地接近和把她看清楚。我们之间总是有着太多障碍,一开始它们是生锈的栏杆,后来是白色的塑料薄膜,再后来是无止境的喷灌水墙。我在喷灌水墙的另一面看着她,想象着那条小小的彩虹,就是通往人生尽头的幸福之门。我把这些也告诉了我的叔叔,他几乎是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整理着玩具。他将会把东边的玩具卖到西边,将把西边的玩具卖到北边。我的叔叔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商人,更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注意到他已经在听我说话。他弄干净了货柜上最后一个玩具,才戴起眼镜,与我说话。
“如果你在乎实用,你就会最终失去实用。这就好像是一个玩具的旅行故事。
如果你愿意听,我就把它说给你听。”
一个四处游荡的机器人,像一个恶魔一样,给没有想象力的人散布了恐慌。
这个机器人与我们其他的玩具都不相同,他有着真人的大小,虽然外形已经背离了神所设计的人类,但是他有着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心灵他都具有。好像是一场戏剧一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应该做些什么。简单地讲,他就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要卖到何处去的玩具,对于生活,除了用行走浪费没有别的办法。你可以把他比喻成风,像微风一样在所有的路面上散布湿润的雾气,或者是干燥的尘土。但他又不是微风,我在一开始就可以告诉你,虽然人人渴望旅行,但是旅行是在磨损你自己。你以为你是微风,其实你只是风里卷着的一颗沙子,你要去某一个地方停下来,你将停留在某个地方。往往是你想要去的地方总是无法到达,你在路上就会碎成八块。而最后收容你的地方,和你的理想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故事里的机器人就是如此,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像一根粉笔,对,他是一根你最最熟悉的粉笔,用自己的膝盖在沙地上磨出血迹,他用自己的身体留下脚印。
那都是些艺术的语言。我亲爱的侄子。我年轻的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诗人,但是一直到现在,我的胡子已经一把,我结婚后盖起的房子几乎都要倒塌,我依然没有说好一个故事的能力。可能是我比他们更单纯~些的原因。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夸大其辞,什么时候应该一本正经,我却常常弄错前因后果,一直为事所困。他们以为我没有道理,其实只是我没有说清。就好像我现在所要告诉你的这个机器人,他叫做哈因,他是真实存在的,我没有理由去编造这样一个机器人,我不能因此而获得什么,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因为这样的机器人的存在发生任何改变。这个机器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只记得它曾经知道自己的归属,那就好像是一个烙印一样在他的额头前方,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让他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烙印的镜子。他现在已经忘记了,是谁把他给制造出来,制造他又是为了什么。就好像我一样,我虽然知道自己的出生,却不知道自己出生是为了什么。对于一个拥有金属皮肤的机器人来说,这就更加值得思考:他知道他每走一步就被减去了一步的生命,他每思考一个问题就离一堆废铁更接近一秒,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生存是我们永远的主题不是吗,在那个机器人的旅途中,他不断地丢失零件,不断地在旅途中让自己变得不完整。
而他的目的,仅仅是让自己的生命变得完整不是吗?现实是一块奇怪的玻璃,让我看不清以后的事物,也无从分析昨日的得失。我一直都有理想,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样的途径才是通往理想的快速通道。几乎所有的决定到了最后都能够背离我们的初衷。那我们还要它做什么呢?想要变得完整,最后却迎来毁灭;想要爱情,最后只剩下仇恨;想要精神上的满足,最后只能做到物质上不觉得空虚。
机器人哈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找不到那么多理由去填充这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事件的。他从诞生起就坚定地以为,一个事物的发生如同它的发展,必然有着能够把握的原因。即使这样的原因是遥远得如同宇宙中微小行星的引力,那它也是存在的。并没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够阻止一个人,当然对于一个与人几乎没有区别的机器人来说,也没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阻止他。他以为。那种与生俱来的,不顾一切的性格能够帮助他,即使遇到任何困难,也可以用时间来终止。
于是他踏上了寻找的路程,就好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一样。他是一个迷途的士兵,被无法揣测的任务缠绕着,匆匆忙忙地一直向前赶。那就好像是游泳的人所遇到的无法摆脱,甚至无法触摸,但是捆绑住自己的水草;就好像是安静的人耳边无法消失的飞虫的呜叫;就好像是孤独的人夜间跟随的脚步声;就好像是一个人的房间里永远也不会被发现的另外一个监视者;就好像是后脑勺上盘旋的虫群,随时准备从内心跳出的野兽。哈因以一个机器人的身体,承受着这些人类也无法承担的沉重的负担。他一直向前走,但是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达到目标。怎样才算完成自己的使命。哈因知道有这么一些事情等着他去做,他需要弄清楚许多事情,就好像是一个孤儿需要去寻找母亲,一个诗人要去寻找灵感,一个画家要去寻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