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已经两年,长时间地生活在画室的灯光下,他的脸已经像石膏一样苍白,颧骨高。
那一天早晨妈妈从门洞递饭进来的时候,也递进一个信封。信里说A你出来吧,有一些事必须商量一下。A吃完了饭,把昨天完成一半的画画完。笔在素描纸上沙沙地响。他没有削今天的铅笔,也许铅笔以后都不再需要了。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A打开了画室的厚门。画室外面夏天的阳光很强烈,打在A的脸上。A软软地走到客厅,父母正端坐在饭桌边的椅子上。A的妈妈站了起来,没有说话。
A的爸爸抬起头,对A说:“去打仗吧。”
那一年A十八岁,已经把自己关起来两年了。十八岁的男孩子都必须去打仗。
他是男孩子,因此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到画室里。A的父母本来以为不给A去办身份证。再让孩子高度近视,瘦到一阵风都能吹倒,就可以逃过兵役。然而不行。国家是不会忘记人民的,电视机,广播电台里,总有一个矮胖的男人,喊着“战火已经烧到国家的边缘了!年轻的人们,站起来,用你们的身体去保卫这个国家!”A不知道有什么好保卫的,脑中有大片的空白。从来不看电视。这老男人的声音已经完全把这个城市淹没了,而A接到了通知书,证明了自己仍然属于这个国家。他最终决定了,去打仗吧,至少可以离开电视和广播,在边疆的沙漠之中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A被理了光头,和其他所有被理了光头的男孩子一起懒懒散散地排队集合。A领到了两套衣服,一个可以当头盔的锅,一条烟,一顶绿帽子。A把绿衣服穿上,挽高了裤腿衣袖,掂了掂他的锅,把那条烟放到锅里,背在背上。最后,他把那顶绿帽子戴到光光的脑袋上。
军车开了几天之后在军区停下来。军区三面环山,一面有铁丝网。A和其他战士们被运到军区,像货物一样被扔下军车。老兵们拍了拍新兵的肩,跳上了A他们来的时候坐的绿色大卡车。A躺在刚才被扔下来的地方,仰着脸看见那些皮肤黑厚,长得像是黑人的小个子士兵跳上了大卡车走了。A站在卡车后面,吃了满嘴的尘土。
在还没有集合的时候A一个人走到军区稀稀拉拉的黄草地上。军区的土都是黄色的,只会长出黄色的草。这些草打着结子,杂乱地缠绕,根须又细又长,像铁线一样坚实无比。还有绿黄的鬼针草躲在草地的浓密处,把黑刺横七竖八地扎在A的裤腿上。A抬头可以看到天空灰暗,云层带有化学品的棕绿色。在酸雨下起来以前他必须抓紧时间,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集合号声这时候响了起来,A就慢慢地向那里走去,和其他人一样。
我一直不明白一些事情,因此把很多时间都花在胡思乱想上。到最后我才发现一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去考虑,而另一些仍然不能明了。我在军区里把自己晒黑,让它变成一块老橡胶皮。当我刚刚适应每天无聊的训练生活的时候,我又接到了通知。“新兵明天就要进军区,老兵明日欢迎新兵暨告别军区。”
那一天我什么都没有说,和战友们一起拦了卡车,把新兵从车上扔下来。我拍了拍一个新兵的肩,跳上了军用卡车。
每当我作下某种决定,很快就会有什么变化发生,赶着我匆匆地往前跑,去做另一个不能实现的决定。我现在在军用车的车斗里站着,开往另一个军区,开始新生活。这一次我决定不再作任何决定,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有落空。这几乎是一个悖论,让人闷闷不乐,心里很不舒服。看来我的心在我还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
我现在被告知为一个合格的好士兵,已经掌握了一个士兵应有的各种技能。而我对此非常怀疑,因为我目前只是习惯了上铺和罐头,能够长时间的跑步和扛包。
原来这就是一个好士兵的基本技能,这令我大失所望。
军区生活就这样又一次结束了。这一次没有卡车,当然也没有火车。A和其他发到合格证书的士兵一起去前线。国家的物质已经开始紧缺,卡车也日益减少,去打仗的士兵只能步行军。战士们走在原野上,稀稀松松地排着队,扛着很重的步枪。渴了的时候就喝口水,饿了的时候可以停下来吃罐头。没有想象之中的烽火,枪林弹雨,大地的震动,这~切都没有发生,敌人离战士们有多么远。
《战报》上说战火已经在更多的城市蔓延,夺走了更多人的生命。为了安宁的生活,向前冲吧。士兵现在每天不停地向前翻山越岭穿过大沙漠。然而远方的天还是厚厚的白云,在晴天的时候,云零碎地散开,露出后面碧蓝的天。阳光照在光头上,细小的汗珠慢慢渗出来,每个人都显得油头油脸的,嘴唇干裂僵硬,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们的沙漠里有长条沙虫,响尾蛇,火红色的蝾螈,干裂的骨架。在炎热的天气里士兵们懒散,迷迷叨叨。沙子一望无际平静得像海,酥软细致,深藏杀机。
士兵们在大漠里走了两三个月,告别了黄土地和才刚刚熟悉的军区,青石和宿舍楼,将要继续往前走。
青石是南方特有的景物,A就是这么认为的。南方的家中四季不甚明显,分不清春夏秋冬,易让人失去。A在画室的时候尤是如此。从他忘掉了日历和钟表的那一天起,时间就已经停止不再往前。当A感到天气渐热,需要换上薄衣,多喝凉水的时候,秋天已经在墙外到来;而当A认为冬至将临,穿上厚衣的时候春天就要走到了尽头。南方四季模糊的界限让A一直生活在错误的判断之中。画室是没有窗户的,因此A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变换,行人更装,而从误解中走出来。窗户的有无并不重要,如果在A的画室开一扇窗,他只能看到外面的水泥大楼,四季红艳的战斗标语;另外,街道行人日渐稀少,只能看到不分季节穿着呢子衣服的老人,还有即将要去当兵的穿绿军服的光头小伙子,和即将去做义工的哭哭啼啼的十七岁小姑娘。这样看来A根本没有必要在画室开什么窗户,只要每天开日光灯照明,画素描的时候开个几百瓦的聚光灯往石膏像上射就行了。而自然光杂乱零散,根本不能和聚光灯相比,A只能够这样想。它们都是模糊的,除了青石。
我现在走在松软的沙子上,腿脚沉重麻木,几乎神经错乱。我和其他人一样只是按照命令上指示的方向往前,不知道前面到底会有什么。我和其他士兵们已经懒于对话,长期地保持沉默,我们像海螺一样密集着一同生长,却彼此封闭。从不轻易靠近。
在沙漠里最让人担忧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缺水,结果没有。队伍拉得很长,也许末尾还在有水的地方,总是有新的饮用水从后面传上来。后来我明白了,我最怕的还是断粮。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从心里厌倦了这种人工咸肉罐头,但也离不开它。如果没有罐头我们很快就会发疯。然而粮食的供应比水还稳定,咸肉罐头源源不断地被运过来,我担心的断粮始终不出现。
在行军快要。一年的时候粮水仍然供应得不紧不慢,也没有很快就要断粮的意思。我开始担心我们都会体力不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头沉重无比直挺挺地倒在沙子上。这样的话我就会很快失去力气,永远也别想爬起来。最后被沙虫给咬成小块。但是令我疑惑的是那个炎热的中午也迟迟不来,我只能一天天地走下去。而在夜里一觉睡死,白天到了谁也叫不醒,烂死在床上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的睡眠很浅,每天都得很早起来,神情呆滞地蹲在营地门口看日出。营地的门口有一大堆的罐头盒,半隐半现在沙土之间,在初现的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
关于畏惧的话题我一个人想了很久。它伴着我又走了半年,走出过一片沙漠,又走进另一片,反反复复,一直没能够真正停下来。我明白了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现实,或者未知,我所不能确定的东西。
而现在我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执行着莫名其妙的任务。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鬼地方把敌人找出来,然后消灭掉,而我至今还没有碰到敌人。你看这远方的山上有稀松的树林,像土包子一样静卧,而我的脚下是厚实的沙土,只有最不起眼的褐黄色针叶植物才能生长,显得十分黯淡。我们要按规定的路线走,因此不能接近那些小包。我一直认为如果敌人存在的话,一定安稳地存在于青绿色的山包里,而不会像我们一样总在大漠里转圈。我们在沙漠里寻找敌人如同寻找水井,从来没有真正的成功,也许这就是真正的让人恐惧迷惑的不确定因素。
A是小分队的队长。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队里的其他队员是谁,也从不在意这些,其他的人可能也一样。面对来自未知的巨大压力,生存的首要目标就是先照顾好自己,其次就是忘记了别人。这是A的观点,也不知道正确与否——A也不知道,不然他就不会在生活面前不停地逃窜。
在秋天的时候,黄昏和落日有特殊的美。那时候部队已经走出了沙漠,在荒凉的原野上奔波。在傍晚光线浅浅地黯淡下来,直到变成柔和又浓烈的金红色。A和永不停息地行军的士兵们一起停下来,看稍扁的一轮红日最后埋没在无垠荒草之中,草地浸入黑暗,月影微显,像一个巨大的洞。如果他们没有在那时候吃晚餐,喊口号的话,那几乎是盛大的庄严的仪式了。然而就着日月相辉的奇异色彩,A和其他战士都必须抓紧时间,把肚子的问题解决掉。黄昏时候荒草地里的开罐头声,令A终生难以忘怀。
作为叙述者,如果在A走了将近两年后,还不说明他们终于遇到敌人的事情,那简直是有些不怀好意了。而叙述者是诚恳的,诚实的。A总是找不到敌人是一件事实,A和士兵们最后找到了敌人又是另外一件事实。
在军队遭遇敌军之前A一直行走在沼泽地里。鲜艳的植物在黑土上吐露生机,颜色错杂,远远地看过去不知道路在哪里。泥土虽然踏在脚底下,但是时而沉重,时而轻浮,小心翼翼,让人猜疑困惑,不知轻重远近。部队的队伍仍然很长,在沼泽中显得很柔软,曲曲折折成了一根带子。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太阳斜斜地照在沼泽地上行军的人们的脸上,令人慵懒欲睡。地上的球茎植物叶片肥厚,花朵硕大,放肆地张开,也是慵懒的样子。
A看到不远处一个敌人向他走来,穿着绿衣戴着绿帽。其实敌人很近,转眼间就走到了A的身边。那是一个幻觉的下午。敌人有三米多高,像橡树一样结实,脸庞像天使一样白皙,头发像太阳一样散发出无穷的光辉。A站在敌人面前,只到他的腰部。他抬头仰望着那张陌生的脸,一时间感到了巨大的幸福。A可以看到敌人的身后有太阳,光线在金发上散射出奇妙的光彩,因为逆光,面前的人目光柔和。
敌人也打量着A,看到了这个矮小干瘪的小个子,他问了问方向之类的小事情,转身就往远方走了。A看着这个渐渐模糊的背影,一时间居然忘了开枪。这高大的目标,为什么会是我们的仇敌呢?A想起来了,那个陌生的敌人多像画室中的大卫,因为过于完美而有了陌生感。
这件事就是这样的简单,最后成为了一段下午的让A迷惑的记忆。A后来回到了队伍,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离队。他记得那个高大的男子,并且什么也没有说。A回到了队伍,继续向前走,去寻找敌人的踪迹。
正因为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迷人的午后。太阳已经不在我们的头顶上,在他来的方向散发着迷人的光。我从来没有看过敌军,更没有和敌军像这样近距离接触。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他没有拔出枪来向我射击,我也没有在他的背后开枪。那时候我们都显得很平静,知道彼此是相同的。至少,我认为如此。
A在沼泽中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赶。也许对部队而言。A已经迷失在沼泽之中了;而对A而言,他没有迷失,反倒是整个部队迷失在沼泽之中了。他已经看到过那个高大的敌人,猜测着所有的敌人都像想象之中的一样高大完美如同石膏像。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都必须去把迷失的人们找回来,也包括我自己。我还记得那个明亮的下午,让人不敢正视。这更像是一个圈套,只是我不得不钻进去。而我现在就在这场游戏之中,已经失去了弃权的勇气。惟一的选择也只能是继续往前走,即使会像木棉花一样烂在泥土之中。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正在往它应该的方向去。可以想象的是在黑暗和没有方向的旅行之中也可以闭上眼睛,认为自己身处于光明,并且对一切无奈的选择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