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黑海开始,你知道那个地方,土耳其的瓶子。特洛伊的尘土和十年战争的血泪也许都因它而起,现在。连它们也沉入了这一片小小的海域里了。如果我是海伦,我会让人把我的骨灰撇到海里,看它们会浮起来还是会沉下去。但谁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呢?尘土可能被随便地播种在半岛的某一片土地上,鸟类可能会将它们弄湿,搭建一个灰暗小巧的巢。谁会知道呢?
旅行是不会从黑海开始的。在国家与国家的狭缝间,一个不是太胖的人也只有侧着身走,才可能找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海峡。船队要小心翼翼,放慢速度以免撞上别人。这种开始是温和的,平静的,温热得就像那里的风。如果运气好,我们会在不久之后到达罗马,在那里寻找新的伙伴,准备更多的水,粮食。我们还可能在那里养精蓄锐,住下来,那是个好地方。把船开进亚德里亚海,不必畏惧爱琴海上米粒大小的小岛屿,也不用向站在岛屿上面向我们挥手的居民不停地脱帽致敬。我们还可以去威尼斯,换上轻便的小艇,一整天在城市里游荡,听夜色里飘荡着的歌。这只是一个开始,从从容容。”
“医生,我口渴了,来杯水怎么样?”
医生站起来,走了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我在里面踱了大约十五圈,医生才开门走进来,带着给我的一杯水。深蓝色的液体,奇异的苦味。“医生。这玻璃杯里的波痕让我想起了地中海,我想我真的渴了。”我把水一饮而尽。“我们讲到哪里了,我亲爱的医生?”
“地中海。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顺便说一句,这里没有玻璃杯。”医生给我量了整点体温,把它记录在小本子上。
“医生。你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非洲的巫师。我并没有恶意,真的。他们戴上了面具给我跳舞,说要驱逐出我身体里的妖邪。地中海和它们不一样,也都一样。它们都是被装在大陆的杯子里,被囚禁在大陆之中。那里的风都是咸的(除了波罗的海),像药一样苦……”
“你是说,内海?”
“是的,也可以这么说——别人都这么说,但是我更愿意叫它们杯子里的海。
你知道,那里的鱼原本喜欢的是清淡的口味,它们每天都在哭,现在,每天。
我们后来又回到开罗,经过西西里,但是没有逗留。,那里的黑手党用子弹来欢迎我们。我站在船头,让他们用枪给我的笔记本纸打一排小孔,这样它们就可以被放进活页夹子里夹起来。那一天天气还是很热。”
“好了。我们不说了,我想你现在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对身体有好处。”医生拿来几片药片,“要我帮忙吗?你是世界上惟一一个同时拥有甜美的梦境和充足睡眠的人——人们不管爱什么,都会把它亲手毁掉。”
“别让我睡着。梦里面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所有的人都张着嘴,却不发音。医生,我现在还不想睡呢。”
“那好吧,我来问你一些问题,你要认真回答。第一个问题就是,地中海是什么形状的?”
“我喜欢这个问题,地中海是什么形状的?哦,地中海和所有的海一样,根本没有形状。它是大海的一块,被关在玻璃杯里的一块。大陆,岛,礁,海水,都是随意地摆放的,而海水的形状其实是大陆的形状。地中海没有自己的形状。”
“噢,我也喜欢你这个答案,你进步了。可是你并没有说亚德里亚,我想你知道那个地方的。你还遗漏了直布罗陀海峡和伊斯坦布尔,苏伊士运河,那是丁字路口的三个方向,你从伊斯坦布尔来。要往哪一个方向去,这很重要。”医生在纸上划了一个半勾。
“这样就太没有意思了,医生。我不会忘记伊斯坦布尔的姑娘,博斯普鲁斯海峡,达达尼尔海峡,听上去都像是歌唱家的名字,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跳土耳其舞蹈。医生,那些小地方和地中海的形状没有关系。地中海就是地中海,即使它不叫地中海,而是换上一个别的名字,它还是地中海,还是那个样子,这和海峡没有关系。地中海就是地中海,就像是一个人不会是另外一个人。至于苏伊士运河,那是个狭小的地方。我用大头针在地图上航行,在运河上划出白色的凹痕。那里窄得连大头针都只有垫着脚才能滑过去,而一只埃及的跳蚤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到西奈半岛,或者是以色列。那真是个在放大镜下都显得微小的地方,可是多少人在争夺它,就像《圣经》上所说的:‘为每一枝玫瑰而争吵,即使是最小的玫瑰;不用计较代价……’你瞧……”
“据我所知,《圣经》上可并没有这一句话……”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能确定呢。也许哪个马虎的抄写员把那一行遗漏了,或者人们根本不想记住它,就把它和所有不想记住的东西一起忘记了。那儿的人应该都信天主教吧。医生,你知道不知道,诺亚的船上有两只魔鬼,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和其他动物一起饲养……”
“好了,够了。”医生开始皱眉头,他总是这样。从来不在意自己皱眉头的样子非常难看。“下一题,你怎么走出地中海的,往西,还是从那条‘只有大头针才能驶过去’的水道?”
“医生,我们可没有在地中海走路过,那里到处都是水,我们的船在海面上漂荡。虽然可以游泳,可是谁会在那里游泳呢,我可不想一上岸就被晒出一身白霜。
不过,说正经的,我真的不记得我从哪儿走了。那时候我觉得模模糊糊,我们好像去了西班牙,或者是在开罗短暂的停留,顺着红海一直往下,在亚丁湾那里拐了个大弯,然后乘着季风洋流往下继续航行。似乎就是这样的,先假设我就是从红海往下继续航行的。可是这又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到意大利兜了一圈,我真的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你不能确定后来的行程了。很好,‘假设’。我要记录下来。一种可能性就是你的记忆力在衰退,另一种可能是你的妄想症状有所减轻。我暂时不能确认你的情况属于哪一种。”医生在小本子上刷刷地写,他的字棒极了,除了他自己,应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懂,这是独一无二的性质。我想,今后他可以成为我的书记员,为我记录整理文章,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你难道没有考虑第三种可能性吗?比如说,我和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没错,我就是从红海出去的,还在那里晒伤了皮肤。医生,=F万不要在意这个玩笑,还有,出门一定要带好充足的护肤用品。”
医生往题目后面划了个叉,摇了摇头对我说:“很遗憾,这一题我不可能让你通过。你都要把我搞糊涂了。你应该知道,答错题可是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对吧?”
“答错一题治疗时间往后延长一个月,答对一题减少一天。我知道。”
“现在,你赢得了一天。”医生笑了。
“医生,我想睡了,晚安,医生。”
“噢,现在可是早晨。我也得去别的病房了,好好睡,你会没事的。”
“当然,我很好。早晨?美妙的开始,时间对我们没有意义。”
“过度的睡眠真是会使人困倦,医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那几个星期,我每天都要睡上十个小时,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有一天早晨我醒过来,就看到了马达加斯加横在我的眼前,像一块巨大的蛋黄色的饼干一样令人向往。那真是个巨大的岛屿——就像今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你也在这儿。我在那里把丁香装满了我的口袋,还带上了成吨的咖啡(我日夜像饮用淡水一样地频繁地饮用它们,终于失去了入睡的能力,和猫头鹰一样警觉)。我还去了东部的雨林,在那里捉到了碧绿红眼的小蛙。那真是让人愉快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