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降,西学人华,华夏道术分崩离析,我国学术和教育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大变局——晚近十余年“奋不顾身”的现代化使得华夏学术和大学教育显得更为面目不清。整顿大学文科、重新铺展学术的基本格局,已然成为深化改革开放的重大学术课题乃至新时代的艰巨使命——太平之世必有文治。问题是,如何整顿和重新铺展?
现代西学入华以来,我们要么不断竞相追逐西方“显学”(种种现代学说),要么与西方“魔怪”搏斗。令人深省的是,即便发扬自家传统的种种当代儒学论说,几乎无不依傍种种西方现代论说—一从康德哲学出发又或依照韦伯社会理论重新解释儒家传统,一度被看作最精彩的儒学“新解”,与西方学术晚近两百年来用种种现代“学说”瓦解自家古典传统别无二致——如今,这一局面因与西方后现代学术接轨而变得更为触目惊心。
与西方学人一样,现代之后的中国学人不得不在两条道路、两种“命运”面前作出自己的选择:要么跟从种种“后现代主义”以比现代精神更为彻底的解构方式破碎大道,要么切实回归古典学问——倘若选择后者,势必首先质疑并革除我们自“五四”以来养成的凡事以现代观点衡量古典的新传统。
如何重新获得已然丢失的古典传统,关系到中国学术未来的基本取向和大学教育的基本品质。现代中国学术的视域基于现代西学,由于对古典西学缺乏深入细致的理解,数代中国学人虽不乏开创华夏学术新气象的心愿和意气,却缺乏现代之后的学术底气和见识根底。因此,积极开拓对西学古典传统的深入理解,当是未来学术的基本方略——只有在此基础上,我们重读自家的历代经典时才会有心胸坦荡、心底踏实的学术底气,从而展开广阔、深邃的学术新气象。
晚近西方学界方兴未艾的“古典政治哲学”表明,西方学界和大学教育正在踏上回归古典学问之路一取向虽然是古典的,其生存感觉却是现代之后的。“古典政治哲学”绝非一种学说或“主义式的”论说,换言之,不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任何“显学”一类的东西,更非所谓“新的方法论”,而是一种基本的学问方向:悉心绎读经典大书,凭靠古典智慧来养育自己的心性。如此学问方向基于万世不绝的古典心性:既然是一种心性,古典学问唤起或寻找的便只会是有如此心性的学人,并激励“我们”自觉杜绝种种“盲目而热烈”的“后”学或“新”说(尼采语),挽回被现代文教体系的学科划分搞得支离破碎的学问大体,进而在我们的大学中寻回自身的地盘……在近两百年来的西方、近百年来的中国,古典心性流离失所,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学堂。
继“西方传统:经典与解释”系列我们推出“中国传统:经典与解释”系列,首先要表明:在现代之后的学术语境中重新收拾我们自家的传统经典,乃中国学术新气象的根底所在;其次要表明:我们志在承接清代学人的学术统绪,进一步推进百年学人的积累——如今我们能否取得世纪性的学术成就,端赖於我们是否能够在现代之后的学术语境中重新拥有自己古传的历代经典。中国占代学术以绎读经典为核心和传统,历代硕儒“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的学术抱负和“皓首穷经”的敬业精神,在今天需要我们从自身的语境出发重新发扬光大。
本系列不拘形式——或点校、注释尚为善本的古书,或重新绎读(疏解)历代典籍,或汇编百年来的研究成果以文集方式追踪某个专题……唯一谢绝的是中西比较之论或种种现代一后现代“主义”解释学或文化研究一类高论。
古人云:“有志者事竞成焉”。
刘小枫陈少明
2005年10月於中山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