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整日忙着奔赴各种饭局的成功人士不同,每天下午下班,我基本上都是怀着归心似箭的心情,朝着家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赶。只要回到自己的家,就意味着身体和思想不再绷得紧紧的,可以完全放松面孔和心灵,正正常常而又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该做和想做的事情,吃饭、睡觉、看书、发呆……我绝不是故作清高,因为我本俗人,是个自知不可能发财,也不图功名不求闻达的凡夫俗子。这样就没有必要胸怀什么远大理想,同时也就少了很多关系需要去应酬,没有多少非得一定要参加的社会活动,落得个清闲自在。
不是自我安慰,而是我发自内心地想,如果你承认自己说到底只是普通人,那么你也得承认普通人的一生,算下来其实还是在家的时间多,真正属于普通人的一方天地,其实只有自己的家。家对我来说,不仅是日常生活的天堂,而且更是灵魂的安稳住所。作为一个爱呆在家里的男人,我喜欢禅宗公案里慧海禅师的“饥来吃饭,困来打眠”的故事:有个僧人问慧海禅师最近在用功参禅吗?慧海笑咪咪地说,天天都在用功啊!这位僧人又问,那您是怎么用功的呢?能指点我参悟禅理吗?慧海微笑着告诉他,我现在饿了就睛看到的多么生动呵!这么繁华的影像,这么多的人,色彩斑澜,景象流动,目不暇接。看着早早怒放的霓虹灯,看着面容疲惫浮躁的行人,我突然想起一个词语:沧海浮生。刹那间,我觉得世事如海奔涌,天地一片苍茫。车载着我在城市深处穿行,红灯停绿灯禅理啊。慧海心平气和地告诉这个僧人,不同啊,世上的好多人,要吃饭的时候不肯好好吃饭,要这要那,百种思索;要睡觉的时候不肯安心地睡,想这想那,千般计较。我喜欢这个故事,主要是觉得人确实应当简单一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太多的非份之想。我不信佛,但把家当成自己的神庙,居住身体的五脏六腑,也是安放平凡的心灵,吃饭睡觉即是修行。忙忙碌碌地度过一个白天后,终于结束了纷繁的工作,单位上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可以暂时放到一旁。回家,不用听凯丽金用萨克斯吹奏的舒缓旋律,感觉也是那么的好!黄昏的城市,静爬在夕阳的残照中,散发出一种温暖的橘色。汽车、广告牌、商店、公交车站台……一闪而过,还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蚂蚁一样浮动。我坐在汽车里面,一路上隔着贴了膜的车窗玻璃看着这些,像是在观赏无声的影片。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似乎在我耳朵里消失了,但我眼行,并道,环行,迂回,如果不靠交通标志,人就会轻而易举地迷段落散文集失。城市很大,我很渺小,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我觉得自己小得可怜,这种对比让我鼻子发酸心生无奈。记得小时候,不论贪玩的我游荡到哪里,一到傍晚,我总能听见母亲焦急的呼喊,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传来:“天快黑,该回家吃饭了。”我还记得有好多次,我莫名其妙地生了病,吃药打针都不见效,母亲就按照外婆传授的方法,为我招魂。端着一碗白米饭,上面放一个煮鸡蛋,站在家门口,母亲虔诚地拖长声音一遍又一遍喊叫:“儿呵,回家吧!儿呵,回家吧!”经母亲这么一喊,我就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城市的路灯,往往是昏黄而洒满淡淡伤感的。我经常在这种暖,当然也让我感到忧伤——他们提醒我看见了自己的沧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所经过的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拉长、缩小、重合、变形,毫无规律地反复。我发现我的影子很古怪地在水泥地砖铺成的人行道洇开来,轻薄而清晰,没有分量,却又实实在在,除了孤独和忧伤之外,我也能感觉到某种力量,这股力量不为人知。有时,影子不紧不慢地总是走在我前面,我怎么也追赶不上——影子在前,灵魂只能跟在后面。有时,影子若即若离地跟随在我身后,它追踪着我,让我无处躲藏。我常常忍不住回头去看地上的影子,我看见自己在夜晚的城市里画下的影子犹如一个逃亡者的影像。这种时候,如果人行道上除我之外没有他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慌乱,差点儿让我抱头逃窜。好在有一个声音,反复在我心里面回响:儿呵,回家吧!于是,我忘记了害怕,也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小时候,仁慈的母亲,总是为误入歧途的儿子喊魂。长大以后,我发觉城市其实就是一张巨大的灰网,我们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肉体被死死禁锢,灵魂却到处漂泊,不知道谁能够为我们迷途的身躯招魂。不想成为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的孤魂野鬼,我只能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自己为自己大声叫喊:天黑了,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