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看上去是新的，但实际上有着悠久历史的基督教堂，坐落在滇南蒙自老城区阁学街中段。阁学街是蒙自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因清朝乾隆时期出过一位名叫尹壮图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而得名。现在很多蒙自人说起这条街，津津乐道的是尹壮图博学多才，曾当过皇太子的老师。不过，在我的眼里，这是老蒙自城中现在看起来颇有些奇特的一条街道，修修补补但还是显得有点儿破烂的路面，至今还可以东一块西一块地看见年代久远的青石板，没有完全被水泥覆盖住。不太恰当地说，那叫一半是水泥，一半是石段落散文集板。教堂座落在街的西面，耸立在一片凌乱的民房之间，与那些毫无风格可言的老建筑格格不入。
与教堂隔街相望的，曾是一所中共党校，经常可以看见一些气宇轩昂的学员，西装革履地夹着各式皮包，精神抖擞地进进出出。在这所党校里，这些自命不凡的学员，是要学习中国革命史的。但是，他们并不一定了解云南的近代史。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初，随着滇越铁路的兴建，越来越多的法国人涌入滇南重镇蒙自。法国人走到哪里，他们的教堂就像他们的影子一样跟随到哪里，即为了自我救赎，也为传播某种信仰和文明。始建于光绪32年的蒙自多的教堂，宗教活动长盛不衰。解放初期，革命的暴风骤雨席卷而过，教堂作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证，成为革命的对象。不过，一开始革命者手下留情，没有对神职人员和信教徒一网打尽，直到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1958年，一切宗教活动最终被彻底禁止。于是，阁学街教堂的神职人员和教徒们，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有的成了专政对象，有的四处隐遁，仿佛一粒粒水珠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阁学街教堂改作它用二十多年后，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又重新渐渐热闹起来。那些土生土长的基督教信徒，在逐渐宽松的宗教氛围中刚开始恢复做礼拜的时候，阁学街教堂几乎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幢滇式骑马转角楼，不但破旧不堪，而且像拥挤的贫民窟。重新请回来的上帝，只能屈身于这种黑暗杂乱的地方。到了礼拜日，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教徒，似乎还带着一丝害怕被盯梢的不安，从城区的各个角落悄悄汇集过来，走进那道绿漆斑驳的木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堆满各种各样杂物的天井，就像越过废墟，在木楼一楼光线暗淡的大堂屋里坐好，等心情平静下来，就跟着本土化了的神甫虔诚地祈祷，庄严地做弥撒。
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交替之时，教堂终于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众教徒集资重新修建的教堂，变成了坚固的钢筋水泥建筑，大门是两扇装饰有曲铁花纹的褐色铁门。但是，教堂却没有哥特式的屋顶，也没有罗马式的廊柱，教堂大门两旁临街的一面，甚至打开改建成商铺出租，有一间铺面还曾经开过专卖滋阴壮阳药品的成人用品商店。而教堂的四周，现在还开着许多家一到晚上便亮起暧昧的粉红色灯光，红男绿女进进出出的美容美发厅和按摩室。所以，路过教堂的人，很难感觉到教堂的辉煌和神圣，唯有门头淡蓝色瓷砖贴面的高墙之上的尖顶以及十字架，流露出一些宗教气氛，有一种淡淡的与闹市不协调的神秘美感。
那个境界，我和那些信教徒其实殊途同归，但形式上我愿意用更自我、更隐秘的方式。
记得一个明媚而温暖的初秋日子，远远看去，落日的金辉黄灿灿地洒在高大的十字架上，整个教堂连同附近的一大片街区，仿色灯光，充满着安详庄严的气氛，给我这个不信教的路人也留下温暖的感觉。我一直很想深入到这样的地方，看看肃穆的十字架，欣赏色彩凝重的宗教画，聆听那些悠扬的圣颂。我不是为了要让卑微的灵魂有所寄托，而是觉得教堂这种地方，一定会有很多莫名的很深远、很优美的直指人心的东西。然而，我至今没有走进过这座教堂——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如果突然进入教堂，如何才能在肃穆的宗教仪式面前不打扰到神色肃然的教徒们。所以，我只能站在门外，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仍然从一个路人的角度，窥望洁白如雪的帐幔在轻轻的祷告声中被微风吹得缓缓飘逸，看着那些迷离恍惚的身影晃动着，印在了教堂窗户上，去想像那些虔诚颂唱的信徒们的内心世界。我尊重每一种宗教，但我不会去皈依任何一种宗教。我信仰的宗教藏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深处，我自信自己在精神上，能够以自我的方式达到信教所拥有的佛沉入了巨大的宁静之中。我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里面的祈祷刚段落散文集刚结束，正准备唱赞美诗。我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往里看，一位穿着神职服装的牧师，要求大家将赞美诗翻开。然后，就看见穿着宽袖白衣的唱诗班，带领众教徒同声赞美上帝。产生了回响与共鸣的歌声，平和而优美，庄严的气氛令人感动，尤其结束时唱“阿门”，发音平缓、虔诚、深沉，令我想起舒伯特的“圣母颂”。 在随后不久的一个小范围文学沙龙上，我听到一个据说婚姻非常不如意的小城女诗人说，她已经信了基督教，并且坚持到教堂去参加各种活动，还跟着传教士去过边远的山区村寨。她突然用一种电影上才能听到的那种修女所特有的平缓声音，温文尔雅地对旁姐妹们。大家应该相信，仁慈的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如果你们愿意，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够跟随我走进教堂，站在‘神爱世人’的十字架下，听慈祥的神甫讲解接受洗礼的意义，为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指引一条通向天堂的金光大道。”
看上去确实与众不同了的女诗人告诉大家，她已沐浴过上帝亲切温馨的洗礼。她说，“我走进水池将身体往温暖的水中浸没，刹那间，曾经有罪的肉身被彻底埋葬，原来的我已经死了，从此与俗世隔绝。从纯净的水里站起来后，我与耶稣一同复活，获得了新生。那个庄严的时刻，我仿佛看到天堂的门窗为我打开，圣灵象鸽子一样飞降到我的身上。我感觉自己得救了，我有福了，上帝对我说，你是我的爱子，你是我的喜悦！”已经旁若无人的女诗人站起来，举起双臂状如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蒙难的姿势，高声朗诵，“耶稣啊！从今以后，我跟随你了，阿门。”
后来我得知，这个信了耶稣的女诗人其实非常忧郁。她十四岁开始写爱情诗，已经整整写了二十多年，因为执着于写诗，一度成为大龄女青年。多年以前，经双方父母撮合，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同一名铁路警察举行了婚礼。婚后一年，那个对前程有着异常自信的铁路警察，经常在火车已经停止运行，天地间一片沉寂的深夜，开始他的神奇梦游。他从一个房间漫游到另外一个房间，就像在案发现场勘查一样，调动眼睛、耳朵、鼻子的所有功能，似乎想要寻找到一点什么蛛丝马迹。有时候，这个毫无疑问神经出了点问题的警察，甚至在黑暗中轻轻打开家门，敞开着房门一声不吭溜出去，成为一名神秘的夜行人，不知到什么地方游荡一圈后，又一声不响地回家关上门，然后回到床上去继续睡觉。飘游在阴阳世界间的铁路警察，在轻脚轻手的行走中，会把中指和食指并拢当成手枪，十分警惕地作准备随时射击状。睡梦中的女诗人，常常被这枝枪抵住太阳穴。她惊醒过来后，惊恐地看到自己的丈夫因为激动，毅然决然地拒绝女诗人再次进入他的房间。哭哭闹闹的争吵中，大龄文学青年竟然不顾昔日的情缘，冷漠地给了女诗人一记晴天霹雳。女诗人一下子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因为她听见那个曾经与自己灵肉相依的人，居然像魔鬼一样恶毒地说：“不要提以前的沉得可怕的声音说：“别动，我是警察。”被苦不堪言的婚姻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女诗人，在想方设法离婚却总是不能的日子里，只能自我安慰地抚摸身上被铁路警察用皮带抽打出的缕缕伤痕，流着泪写下一行行朦胧、晦涩的诗句。有时她会想方设法摆脱铁路警察的秘密跟踪，躲进一个经常失恋的大龄文学青年隐居的房间。关紧所有的门窗，拉上厚厚的窗帘，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什么也不要，什么都不说，两个缺少爱情滋润的落魄者，一人一大杯52度的烈酒，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浇灌。身体里的火焰一旦熊熊燃烧起来，两人就在半醉半醒中伤感万分地抱头痛哭。他们之间最终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灵与肉的纠缠、碰撞，局外人谁都说不清楚。然而，在女诗人终于挣脱不幸婚姻的枷锁后，那个大龄文学青年，却觉得那个梦游症越来越重的铁路警察，总会在他的视线内阴沉着脸时隐时现。于是，大龄文学青年心硬如铁，事，你知不知道，我就像进入一个黑暗的山洞，干燥，枯涩，没有段落散文集一点湿润感，我看不到光，也触摸不到底，那种感觉真让我害怕。让我更加恐惧的是，我挣扎着一回头，就会看见那个鬼魂似的影子，冷笑着紧贴在窗户玻璃上盯着我们。我对不起你，但我实在不想要这种总感觉有一枝枪顶在背后的生活。我们都是有罪的人，我不否认我们相爱过，不过，让我们相互伤害后就相互遗忘吧！”
生活让这个郁悒的女诗人伤痕累累，那些看不见的伤痛，掩盖在憔悴的容貌之下，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她被世俗的生活蹂躏得快要为自己写挽歌了。就在这时候，“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基督教却没有嫌弃她，这也许就是现实的残酷和宗教的崇高了。一个在教堂以后，是不是依然渴望拥有温情脉脉的真爱？谁也不知道，在心灵的深处，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个地方，如同神圣庄严的教堂，能够让她在那里，听得到自己心灵的声音，也接受自己，还有那些自己爱或不爱的人的深深忏悔。
如今，我很少路过教堂了。但是，只要一想起女诗人的故事，我就会悲观地认为，假如我们相信现实之外存在着天堂或地狱，那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不是在天堂门口徘徊的羔羊，就是坠入地狱之门备受煎熬的苦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