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传说中天国的香草至尊;
茅,随地生长的凡间野草。
—— 题记
1
三号首长只在连部门前站了一小会,团长刚来得及把连长介绍给他,便动身了。那些预先准备好的板凳依然整整齐齐地在原处晾着。三辆北京牌吉普一颠一颠往前面开。
车到芭茅岭下找隐蔽处停了。上山还要徒步爬一个来小时。一溜人在山路上拉开,走在三号后头的团长指着陡峭的山详细备至地介绍芭茅岭,足见他对这里的情形是多么熟悉。营长和连长不时说上两句附和的话,以证明团长所言准确无误。
芭茅岭上驻守着一个步兵班。排长陈金根蹲在这个班,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多年猫在这山上没挪过窝。大背着冲锋枪,迈着敏捷的步子,此时他走在最前头,那些喜欢乱动的石头在他脚下都显得十分老实。跨上一道石坎,他转身伸过手去拉三号,刚一握那手,他便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惊骇。那样温暖,温暖得静悄悄的;是因为柔软而觉得温暖呢,还是因为温暖而感到柔软?首长对着他微笑,凝聚了慈祥和蔼的笑……他发呆,蓦然觉醒,把三号拉了上来。
首长有点喘气了,他有50岁吗?走到一段陡壁上边,不知谁不当心把一块石头踢了下去,“咚”的一声沉闷的巨鼓震过之后,惊起山崖下的几只黄雀,那些小可怜叽叽喳喳叫着,飞到山脚下的丛林中去了。此时杂沓的脚步踩着轻俏的石路,偶尔有人咳嗽一声,便觉得山体摇晃得厉害。客人们只顾了低头走路,而当他们拐过那方石岩走到坑道口前的时候,这儿的一小块平地反而使他们感到吃惊。陈金根对哨兵交待了几句,坑道便张着大嘴,把稀客们一个个吞了进去。
穿堂风扑面而来,阴凉凉地搓着人的脸,光线的昏暗又让人感到那风十分沉重,拐过两道防护门,更闻到坑道里弥散着霉腐、汗腥和硅酸盐水泥混杂的气息。煤油灯把行走的人影子打到墙上,撞得丁零咚隆直响。在陈金根事先交待过的几个紧要处,都有一个兵在那用手电筒照着,以免首长们的头碰到门框或是看不清拐弯、阶梯而失足跌倒。出了坑道,走过一段交通壕就是一号哨位。水泥浇铸的工事内六米见方,30倍望远镜的三角架占去了相当可观的空间,因而三号、团长和连长进去之后,加上原在里面执勤的哨兵,便有些人满为患了,于是,其余人都分散在两侧的堑壕里。
由连长给三号指示目标方位,汇报情况。
随员们从堑壕内伸长脖子,在战士们的指点下,欣赏着神秘莫测的山景。正斜面的山势与刚才上山路径的那面相反,非常平缓。从地图上看,芭茅岭山脚等高线是一个不太圆的环,形同十二三的月亮,逐层上升的等高线又构成一棵大树横断面的年轮,东南方向稀疏。不知历经了大自然多少万年的雕凿,使西北山坡陡峭,泥土流失殆尽;东南山坡泥土却很厚,杂草茂盛,灌木丛生。在这里,常年不断的花朵总也找不到一个独显尊贵的季节。顺着山坡下去就是蚂蟥沟,那里的草木更加密集:高大的乔木气势蛮横,排挤一切,铺天盖地;南竹不畏挤压,首先从天上和地下争夺空间和土地,然后横向扩张;蕨草苦心经营,一寸一分地去取得地面;葛藤却满不在乎,泥里、石缝、朽木中到处扎下根须,将藤条紧紧攀住林中的大户;茅草则是迅速占领遭到灾难的地皮的能手,它们不计较阳光、水分、空气的贫富。这芭茅岭和对面的535高地都是骑线山岭,因而山头上的军人们可以随意越境,一人伏下身体可以同时趴在两国的土地上,但是与国界十字相交的蚂蟥沟倒成了双方的鸿沟。几年前的一场恶战曾把535和芭茅岭的地表化为一片焦土,如今除了偶尔能分辨出一两个新近落下的弹坑,茅草也早已将535打扮成绿色的宠儿,几棵野芭蕉点缀其上,显示着妖娆的风姿。淡淡的山岚在沟里飘忽着,绿荫中潜藏着无穷的玄机,要是从那架大倍数望远镜里去观察,还可以清清楚楚看到535山头上有几个青面獠牙的机枪射孔。当然,如果不借助那个穿心洞肺的光学怪物,平心而论,535同所有的青山一样是温柔恬静的,只有些懒怠而已。视线越过535南坡,那球村茅草覆盖的房顶们萎萎缩缩,袅袅炊烟也是那么样猥琐胆怯。
阳光强烈地压着芭茅岭,热风在山坡上打滚,扇得堑壕沿上的泥巴气息青草气味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山岚被强光挤得直往蚂蟥沟里躲,沟里树林中有一只斑鸠叫得山野烦躁难耐。山峦在这里沉睡了千百万年,可是尽管有着这种阳光下的一岁一枯荣的万代繁华,在宇宙的历程中也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皮。
连长从一号哨工事里走出来,向倚靠在工事墙壁上的营长讨烟。
2
陈金根下山到连部参加有关文件的学习,咬着牙磨了两天屁股,总算功德圆满。他打算把探家的事落实一下。去年他新婚不满十天,被一个电报召回部队。她几次写信说要来,他不让来,不想让她知道芭茅岭是这么个地方。通信员跑来找他。
“连长有请。”
走进连部办公室,他看见连长满脸不高兴:“你探家的事暂缓吧。今早晨接到芭茅岭的电话,说是听到有鬼哭叫。真是活见鬼!一个风吹草动就瞎咋唬,你瞧你的那些窝囊兵……”
陈金根第一次顶撞领导了:“怎么我的窝囊兵,你又不是隔了我七八十来级的将军!”
尽管连长还小他三岁,可人家是军校来的学生官,人聪明,有学问,他心里其实是服他的,可不让他探家太叫他憋不住气。他本想再来几句难听的,但又一想连长是个毛孩子,体谅不到有“家属”的人的心,何苦去一般见识。
“怎么会有鬼哭呢?什么年代的兵,信这个?你立即动身上山去,尽快查明情况报到连里来,喔,对了,警卫连下了一个兵到我们连来,支部决定放到芭茅岭,有你这样的老排长带着我们放心些。”
哪里会有什么鬼叫呢?陈金根也感到不可思议,全连再没有谁比他蹲芭茅岭的时间更长,虽然在岭坡上挖地时常常会翻起一具具白骨,但他从来没有听过什么鬼叫。
通信员把那个兵领了来。问清了他的姓名叫宁久星,看上去人挺腼腆,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贬到这里来。
他们登上连里派的北京吉普,摇晃着身子在路上颠簸。小车扑腾腾地向边境线奔去。看得见对方的山头了,在三号来之前,军路上都拉上了伪装网,因为那边的高射机枪子弹打到这里是相当有效的。车速虽然不太快,但推动的气浪足可以叫吊垂着的伪装网来回晃荡,使网上的败叶纷纷落下来。落叶飘飘扬扬,幸运的掉在车篷顶上带着逛好长的一段路,伪装网外边的叶子飘在山坡上的草丛中,最不幸的是那些性急的树叶,早早落在路面,被车轮辗进了泥里。这里的空气非常潮湿,歇半个月不下雨路面仍是泥泞的。
开车的是个志愿兵,绰号老油条,手把方向盘,嘴叼小白棍,和陈金根调侃起来。
“掐了三百多天手指头,一声鬼叫,唉,可怜的老陈,别想她了。”
“谁想她,你不知道,再过十来天,我们那儿抢收抢种,如今包产到户,我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加我那位,忙不过来。晚稻赶不上季节,明年口粮都成问题。”
“想老婆就想老婆呗,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刚刚尝到那份滋味,就生生的天南地北,咱都是过来人,对你此刻的心情绝对地充分理解。”
“什么滋味,一点意思都没有。”
“煮熟的鸭子,肉烂了嘴还硬。”
“鬼才说假话,那事儿原来并没多大意思。”
老油条沉默了一阵,突然“呸”的一声,把嘴上的烟头吐到车窗外:“你个笨蛋,你动一动嘛。”
“什么?动一动?”
坐在他身旁的宁久星“扑哧”地笑了一下,马上又忍住。他仄过脸盯着这个遭贬的兵,眨巴好一阵子眼睛:瞧他那粉嫩的脸蛋,水闪闪的大眼,他说他是山沟里长大的,真他妈的活见鬼。他笑什么?操蛋。
3
芭茅岭是东线最敏感的地段上的一个最灵敏的神经细胞,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从电话线上传导开去, 引起一连串的指挥机关打喷嚏。因此,在这里练出来的眼睛耳朵不比寻常。
夜暗笼罩着大地,没有月亮,星光倒是很灿烂,凝目望去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到它们,也许这正是那些冤鬼们一眨不眨的眼睛,怀着忿懑、惆怅,歇斯底里地闪耀,而又无可奈何地悬挂着。天河横贯南北,就像蚂蟥沟一样架在芭茅岭和535之间,仄耳谛听似乎真有河水湍急的流声。宇宙人方雄对这种神话嗤之以鼻,可是喜欢抬杠的张彦才说:“庞大的银河系浩浩荡荡急速旋转难道不能发出声震天宇的轰鸣吗?只不过人的耳朵听觉范围太有限罢了,要闻听宇宙之声必须依赖第六感官以至第七感官。”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要去说什么天外之声,在这人烟稀少的边陲野岭荒山,霍霍的树歌、簌簌的草吟、唧唧的虫鸣已经是够神秘的了,即使是丝风不吹,草木生长的膨胀之声也是极其惊心动魄的。战士们都知道535发生过那场恶战,因而无论城里春夏秋冬,站在哨位上,尤其是初来乍到的新兵在夜深人静之时,总嗅到草木中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品着这气味,朦胧的荒野中一星半点的动静都被那种淡淡的气息放大了几十倍成百上千倍,哪怕是一滴露水跌落在石岩上也会化成炸弹般的轰响。要注视那响动之处是毫无收获的,周围的一切依然是灰濛濛的一片,眼里所看到的远不及耳朵里听到的那么样丰富多彩,视网膜感觉到的是大地像死了一般,偶尔有颗流星陨落,便觉得世界陡然沸腾了一刻。天上的银钉钉在深蓝色的底板上,只有地里蟋蟀的叫声才使这些繁星显出生气。白日里缀在翠绿的草地上争奇斗妍的花朵,此时已消融在大地的灰黑中。对面535花草树木和那斜坡后的房屋通通沦落到沉甸甸的死灰色的山体的轮廓中去了。
自从芭茅岭建点起,陈金根在这里度过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眼耳鼻舌身都变得和这个环境混为一体了。难道信不过自己?除了在哨位上执勤的几个战士,全班十个人都集中到这里静静地听着,没有放过点滴的声息,互相之间差不多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在这种气氛中,陈金根似乎也唤醒了几年前初次在这里站哨的感觉,五官又陡然急躁起来。沉重的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烟瘾颇大的兵喉咙里早已在咕咚咚地咽口水。不能收兵,他想无论如何得捱下去,非把这些人整趴下,免得他们再胡说八道。不过他也觉得自己可能太认真,为什么硬要让大家统一认识呢?除非是特别的胆小无知,这些人谁真心承认有鬼哭?
心脏在不耐烦地搏动着。突然,一声颤栗的叫声从蚂蟥沟里传了出来。那些蹲着和坐着的士兵们像屁股下钻出条蛇一样蹦了起来,一齐趴到壕沿上洗耳恭听。
“什么狗屁鬼叫,这不就是猫头鹰嘛!”陈金根气咻咻地说。
“不错,”班长附和道,“这是猫头鹰叫。”
全班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大家素常都听到过这种叫声,并且也都知道这就是那爱捉老鼠的猫头鹰。
“可是,我昨天夜里听到的绝不是这种叫声。”班长语气坚定地说,“猫头鹰我还不知道吗?头两天廖亚林、胡永康、王润泉他们几个告诉我说听到了鬼叫,我也不相信,没敢往连里报。昨天夜里我亲耳听到了,所以才不得不报告给连里。”
有五个“鬼派”战士都附和说不是这猫头鹰的叫声,他们听到的远比这要可怕得多,实在是叫人毛骨悚然。其余几个人见班长成了鬼派头,便都不做声,很难弄清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怎么给连长回话呢?他娘的,权当没那回事吧。
“走吧,都回去睡觉。”
一行人跟着排长,走过交通壕,钻进坑道里去。远远又听见猫头鹰挑逗性地叫了一声。
4
睡得死沉沉的陈金根被人喊醒了。
“排长,排长,快起来,那哭声又来了。排长,你快去听吧。”
陈金根翻了个身,坐在床沿上。倒八辈子的霉了,这样的屁事搞得不能安生,就是有鬼叫又怎么呢!你在这呆了这么多年也没被鬼捉去。真是闲极无聊。
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坑道,进到前沿堑壕。
“有什么鸟动静!”
寂寞的山野懒洋洋的,使人老想往地下躺,温热的微风缠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睡眼。
“排长,你听!”
远远传来一声使人战栗的哭叫,颤抖、弯曲,叫得你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耸立绷直了起来。不像是在蚂蟥沟里,也不像535传来的,又不像是在那球村那么远。叫声不知道在树林中拐了多少道弯,好似从四面八方的地底下冒出来的。心跳刚刚平息,又听得叫了一声,这回的声源让人模糊感到是蚂蟥沟南头发出的。接着又来了一声,似乎是在蚂蟥沟的北头,哭叫的声调别有一种扎人的痛痒,跳荡、回旋,好像是对前头那叫声的答应,尽管那不是人的语言,但是人的心里分明感到是那种意思。猫头鹰的叫声绝不是这样,那种食肉鸟类的嗓门狂放有余而底气不足,虽有雄雌呼应而毫无情意,因此远没有这“魔鬼”的嗓音叫得这么撩人,唱得这么动听,哭得这么心酸。霎时间夜风一丝儿也不动了,灰蒙蒙的山坡上弥散着花香夹着腐草的浓郁气息。
“怎么样,排长?”
“这声音也瘆人。”
陈金根回坑道走到电话机边,摇通了连部。
“喂,连长吗?刚才那玩意儿叫了。”
“你亲耳听到?”
“亲耳听到。”
“这……你学给我听听。”
“唔,那叫声很怪,怪得让人形容不出来,反正很邪乎。”
“你学学。”
“好吧,你听着:啊——呜——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子,我实在学不上来。”
“这算个什么名堂。你瞧你,这么个小情况,也叫我为难呀,向团里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你告诉哨兵,加强警戒,注意识别,是不是对方夜间行动的联络信号。”
他撂下电话,叹了口气。坑道壁上挂着的那盏马灯奄奄一息,倒也像一粒金豆子搁在洞窟中光芒四射。他向马灯走去,挨着墙壁一字排过去的床铺蛮不讲理地伸胳膊蹬腿,把他的一个小脚趾碰得好痛。他扭了扭灯捻,烟子猛大,火光却不亮,没油了。他把马灯取下放在地上,伸手从胡永康床底下拖出油桶,拧开盖子,这才想起漏斗。他在床底下掏摸了半天也没找着,平时那玩意就挂在油桶上的,显然是哪个浑小子用过之后没放好,扔在过道上,来来去去的臭脚把它踢开了。他托起油桶,小心翼翼地把桶嘴子对准马灯油罐口,桶提把顶着马灯罩很不得劲,油倒出来,有一半洒到地下。刺鼻的煤油味熏得人眼泪花花的,灯光慢慢明亮起来。他放好油桶,把马灯挂起,床铺立即变得矮小了。一本书盖在博士胡永康的脸上,他给他拿开,然后向自己的独间卧室兼贮藏室走去,顺手把那些不老实的胳膊腿塞回被子里去。
他躺进被窝里,潮湿的被布粘在脸上、手臂上,满身的鸡皮疙瘩凸得砰砰直响,虽说并不是冬天,可那被子上的每根棉絮都是一根能穿透铁板的冰刺,直撩到人的骨髓里去,一年四季都是如此。陈金根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娇气,热不得,冷不得,闷不得,凉不得,动不得,闲不得,不是肌肉疼就是关节疼,关节要不晓得疼,肌肉连碰都碰不得。他过足了睡猫耳洞睡坑道的瘾,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在老婆怀里睡个够。老油条是怎么说来的,那算是怎么回事?放狗屁,那家伙八成是胡说八道捉弄人……兔崽子,弄得老子家也探不成。晚稻该栽了吧?早稻收成好不好……明天得派人下山背米、背水。还得去要多一盏马灯来才好,博士的眼睛越来越近视,夜里站哨看不清楚就麻烦了……
“排长,排长,电话。”
“唔,唔?!又有鬼叫?”
“团长来的。”
他披起衣服走到电话机边:“我是陈金根,团长有什么指示?”
“你亲耳听到那声音?”
“亲耳听到。”
“听不出什么叫吗?”
“没听出来。”
“是不是敌人联络信号?”
“好像不是。”
“那你就这么样子睡觉哇?你别仗着在那睡了几年大觉就麻痹大意。我不给你的耳朵磨茧子了。你要注意查哨,凡有意外声响,你都要到前头去听个明白。听清了吗?”
“明白了。”
“有重大情况可以直接先给我打电话,然后报告连里。”
“明白了。”
他走回床边,穿好衣服,系紧鞋,扎起腰带。每两小时巡查一趟,你还有什么可睡的?他从床底下摸出那个隐藏着的酒瓶,咕咕灌了两口,举着瓶子向灯照了一照,怎么闹的,又少了半瓶?廖亚林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党参,在这瓶子里已经浸泡得胀白白的了。
5
后半夜的山头上是个太空世界,温度比绝对零度稍高一点,宇宙人方雄是这么形容的。即便是六月三伏天,你在山头上站那么十几分钟,牙齿也会打架。衬衣上染着无穷无尽的潮湿空气,每根汗毛上都有一只蚂蚁在爬动。
陈金根还没从那堑壕折角处拐过来,方雄就以装腔作势的语调,戏剧性夸张的立正动作迎接他的排长。
“报告排长,一切正常。”
“注意警戒,别大大咧咧的。”
“放心吧排长,凭我的超常感官,他们那边山头上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
“那你为什么不能查明那古怪的叫声?”
“很遗憾,我再次声明,地球外的智慧生命是绝对存在着的。”
“存在主义。”
“风马牛,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告诉你,外星人来过地球是绝对不用怀疑的。”
“你别只顾搂着枪坐在壕里望天星,人家摸上来,超常感官也救不了你的命。”
“排长你太冤枉人了。首先你的观念实在太狭隘。你要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应当承认,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有二百亿年的历史,我们的太阳系才不过是五十亿岁的青年,而我们这个银河系就有恒星二千亿个,围绕这些恒星的行星那是无法计数的。一些文明在走向死亡,另一些文明又在重演。你要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还必须承认,我们地球上的高级智慧生命是由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基本元素演化而来的,那么,你凭什么说那千千万万个太阳系都不能产生智能生命呢?说不定人家的文明水平领先了我们几万年呢……”
别的士兵都在为文凭或一技之长操心,这小子尽琢磨这些没边没沿的事儿。去年夏天,他硬说他见到一个什么怪物飞临阵地上空,要求逐级向上报告,排长哼哼哈哈应付了他。上级糊弄下级容易得很,指挥官什么事情都实打实哪能行。下级要糊弄上级,就得要考虑后果了。宇宙人方雄也不傻,自个儿偷偷把一篇目击报告寄去一个什么歪门协会,竟很快收到回音,还接纳他为什么会员,说是十分欢迎解放军参加他们的组织,他们相信解放军的报告是可靠的。从此这小子更来劲。陈金根警告他,那要是个反动组织你就玩完。他说,去,人家是国家正式登记的合法组织。陈金根容忍了他是有原因的,几年前他也曾见到过一次那种奇怪的光圈轮子,只不过他不懂宇宙人和飞碟什么的。
“你住嘴了吧,看了两本邪书拿来吓唬我这个老粗,老子不信那个邪。”
“对不起,排长,我讲这些决没有糊弄你的意思。星际航行并不是孩子的梦呓,外星人到过地球的假说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得到证实。很可能在我们还活着的年月就会发生外星人与地球人的正式会晤……”
“行了,兄弟,你我小民百姓,国界之内的事都搞不明白,地球外的事,哼,我们想不得那么宽。”
“这不对,你们常常讲远大的革命理想要和现实的工作生活结合起来,道理是一样的嘛!你们给我们讲起来一嘟噜一嘟噜的,今天你就不能听我嘟噜一回:十九世纪末,绝大多数科学家和工程师不知道能不能用物质材料和动力组装成一个飞行器,仅仅过了几十年,几吨重的飞机在天上翱翔,而另一代科学家和工程师又断言,把宇宙飞船送到月球,从技术上来讲绝无可能,可是,就在他们发表这些高论的时候,加加林正在太空遨游,没过多久美国人就登上了月球。现代科学的发展,正在不断打破人类的狭隘意识……”
“好了好了,有空再听你瞎吹吧。天上的事,宇宙爆炸、银河系塌了都与你我无关,你脚下三丈宽的地面上出了毛病,马上就要叫你翘辫子。”
“排长你这话不对……”
陈金根不和他纠缠,顺着堑壕向三号哨走去。这些兵都太有头脑。
6
每天要挨到东方鱼肚白,陈金根才能倒头大睡。
“排长,快起来,排长!”
“要下雨啦,昏天黑地,有场大雨。”
“已经下了?”
“快了。”
陈金根风快爬起来,三下五除二脱掉身上油腻腻的衬衣,只穿一条裤衩,抓起肥皂毛巾就往坑道外走。坑道里的人早已跑得一个不剩了。穿堂风来得好急,带进了坑道外的热气。这样急匆匆地赶去,好长时间没捞到这种享受。踢倒了过道上乱搁的小板凳,也不觉得脚趾疼。做着这芭茅岭的总司令,过着山顶洞人的日子,还不如当个小兵拉子,不痛快的时候发个牢骚,瞎骂他几声。当这鸟排长连个放屁的去处也难找。
战士们都在坑道东北口外,七八个小伙子一个个都脱得赤条条的,活像一群赤膊罗汉。张彦才一丝不挂,陈金根走上前去在他光光的腚上扇了一巴掌。
“去把裤衩穿上!”
“排长,你看我像不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张彦才说着,摆了一个装模作样的姿势。
“什么鬼鸡巴啰!”
“排长你说话文明点啊。”他又换了一个姿势,“瞧,反抗的奴隶。”小伙子们看着他那怒目圆瞪的脸,都笑起来。
“你这么样子就文明了?去不去穿?”
“饶了我吧,您哪!这儿又没有女人来,还怕老鸦把我小弟弟叼了去呀。”
“兔崽子,别啰嗦,去,快去穿裤衩,要不我就把你弟弟揪下来。你们都笑什么?把所有盆、桶和一切能盛水的东西都拿出来,把所有塑料布铺开。这样的事还要我交待吗?你当班长的是干什么吃的,见了雨就顾头不顾腚。”
风刮得很有些声势了。山壁上一些不安稳的石头惊叫着落下去,顺着山势翻滚,山下的树林稀里哗啦地呼唤野地里乱飞的鸟儿。天上的乌云相互碰撞着挤向西南方,沸腾的天锅里同时炖着乌鸦和白鸽,喘息着偶尔射下几柱白光,光柱忽然又变作一条大白鱼,扭着劲儿向乌云里钻去,摇晃的尾巴甩下了几点可怜的泪水。任风吹云涌,慷慨的雨滴儿就是舍不得痛痛快快地落下来,好像有意要吊吊赤膊罗汉们的胃口。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芭蕉叶,绿色的幽灵欢欣鼓舞地在半空里游荡,游到山前五七十米处,正巧回头风把它托着,不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上下翻腾。这绿叶迸发了每一根纤维的神奇活力,以一种活生生的节律踢荡着。东北风恶作剧似的蓦然停了一歇,那绿色的神灵顿时失去了平衡,一头向山坡下栽去,然而又不甘心直坠到底,顽强地挣扎着滑翔开去。它那轻飘飘的跌落扇起了芭茅岭喷吐硝烟的旱季。
雨点终于劈里啪啦掷了下来,砸得岩石叽叽哼着蓝光闪烁,落在人身上麻酥酥的。小伙子们一阵欢呼,雀跃着扭动手臂和大腿,活像电影里原始部落的土人跳图腾舞。陈金根亮开手掌抹着身上的雨水,满巴掌搓起一坨又一坨的油泥,搓得皮肉通红,又拿起香皂在头上身上胡涂乱擦。
“大家动作快点,当心感冒了。”
几个兵围着宁久星,非要他把裤衩脱下来,不怀好意地捏他那粉嫩的皮肉。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一头钻进坑道里去,再也不肯出来。
“排长,我来跟你互助合作。”张彦才走过来,用毛巾使劲擦着陈金根的背。
“好崽,孝顺得你爷好。”
“我家八辈子没出过一个官,有个排长给我儿子打幡,倒也值得。”
“兔崽子,倒想占我的便宜。把背转过来,狗养的,芭茅岭没有什么好伙食,你倒吃出一身好膘来了。”
“这家伙是无媒质的生物,放在太空里也能长得肥。”宇宙人插嘴说,可惜没人附和他的凑趣,鬼知道无媒质生物是个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不依赖液体和固体自始至终在空中繁衍的生物,这种东西很厉害,比如地球上有很多闹不明白的流行感冒,就是宇宙中的某些病毒引起的……”
赤膊罗汉们毫不理会宇宙流行感冒,一边噢噢叫着,越发学着土人的奇腔怪调,一边扭着不像样的迪斯科。
陈金根吩咐班长说:“去烧上一锅红糖姜汤,‘王老吉’凉茶还有没有?倒进两袋子,洗了澡每人喝一口缸。”
“排长,你床底下的酒怎么舍不得分给我们两口。”
“早就被你们这些犸佬偷喝光了。”
“你说没有啊?搜出来就没你的份啵。”
肥皂泡正冒得起劲,雨却霎时停了。赤膊罗汉们真像庙宇里的菩萨,呆立着翘首望天。张牙舞爪的风已变得温柔可爱,滚滚南去的乌云也变得礼貌文明。溶着肥皂的水一会儿就被蒸干了,巴得皮肉铁紧。时间像流水一样飞快滑过去,雨却不再光顾眼儿巴巴的这一隅。小伙子们开始破口大骂起来。这老奸巨滑的破天,居然如此捉弄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全得感冒躺倒。陈金根拿起哨兵的冲锋枪,对着乌云变化万端的天恶狠狠地打了一梭子。
“把水都倒到一起来,马马虎虎擦一擦算了,快把衣服穿好。”
小伙子们把盆里、桶里的水和小心翼翼收起来的塑料布上的水,全倒在一只桶里,还不满一桶。大家咒骂着,在那桶水里涮毛巾,擦了一阵身子,皮肤上还是粘巴巴的,香皂味混着汗臭更叫人皱眉头。
“去贮水池里提一桶来吧!这个缺德的鬼天。”陈金根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进坑道去。
7
不知是洗了个澡舒动了筋骨呢,还是坑道里换了一回空气,拱壁格外地明亮。他换上了干净衣服后,斜仰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外头哨位上的战士是不是也脱了衣服淋雨?得去查一查。他走出坑道口,阳光刺得好久睁不开眼。山坡上仿佛站着一袭红衣展袖迎风的女子,梅子怎么跑来这里?原来是一匹烈火焱焱的马,在那绿草地上显得格外夺目。他走近马身边,它打了一个喷嚏,但没有半点敌对的意思,你想骑一骑就上来吧。他于是跨了上去,马便扬起蹄子一颠一颠小跑起来,天啊,多舒畅,身子随着马背一上一下来回起伏,仿佛登上了儿时的秋千架。燃烧的火焰在胸前翻腾,马儿一声长啸,火龙一般穿飞在碧绿的丛林中。路边一株株芭蕉树像蓝色的冰凌结成,杜鹃花迸散的火苗挂满了倒垂的竹梢。一发炮弹拖着狐狸尾巴,吟着黄莺儿的歌子,在清亮的河水中游梭,坦克车载着雷达天线在水面上爬动。春风把太阳吹得暖洋洋的,青山怀抱着一栋洁白的砖瓦房,杨柳摆弄着风骚的腰肢,一闪一暗的麻雀和一张一缩的燕子一个劲地比着歌喉,一片片粉红的桃花落在小桥下的流水之中。一对情人倚在桥栏边,小伙子的柔言细语滔滔不绝,姑娘用一条漆黑的手绢擦着涟涟泪眼,泪水丁零当啷掉到河里,哗啦啦的大雨把水面打得浪花飞溅,坦克车的履带压平了水上的波纹,柳枝尖儿又在水面上没完没了地写情书。绿树阴下挂着一个比拖拉机后轮还大些的地雷,穿着破羊皮坎肩的公公用刺刀把地雷捅开,血红的炸药中夹着许多粒乌黑的雷管。一群灰雁从天际飞来,头雁叫着从高空俯冲而下,叼着公公手里刚啃了一口的西瓜,跃然腾起。雁群驮着被霞云割残的太阳向西山岭飞去,山坡上泛着金色的芭茅叶子托着摇头晃脑的白毛花。梅子在白浪起伏的稻田里走着,弯弯曲曲的没有尽头的田塍,蚂蚱一蓬蓬地从她身边飞起,蜇得她慌不择路地在田野里飞奔,一道田埂绊得她一头栽倒在稻草堆里。她双手捂着打满补丁的屁股,又翻转身来躺着,望着瓦蓝的晴天,稻絮纷纷扬扬地落了她一头一脸。镰刀似的月亮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洗得银白锃亮,飞雪把茅屋盖得只剩下了黄澄澄的门窗,枯草被风吹得在枝干光秃的榆树边旋转。红马把竹篱院栏栅冲开了一个大洞……
“排长——吃西瓜——排长。”
喊声从遥远的天穹上滑过来,引起了无休止的回响。裤裆里湿着那玩意。
“……你又把它搞坏了?”
“什么我搞坏,你根本没修好。你这半拉技术修修座钟可能还凑合。”
“啊,你以为修座钟的饭就那么好吃呀。你也不看看你这表是什么货色。”
“什么货色?梅花全能自动天文表,要不是猫在这破山沟里,我给你修?”
“我怎么啦,连长那块奥尔马在长沙都没修好,过了我的手,哼,你瞧瞧去。你这是什么玩意,狗屁梅花,台湾的伪造货。你别乱动我的马灯,零件蹦跑了我可不负责任。”
“排长,接电话。”
喊声在坑道里弯弯曲曲地钻过来,嗡嗡声舔着拱顶的水泥灰末,呛得人喉咙直痒痒。陈金根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揉揉眼睛。“哪来的电话?”
“营长。”
要命。他趿着鞋子走出贮藏室,穿过夹道,走到电话机边。
“老首长,有什么指示呀?”
“喂喂来啦,喂,你小子好好过过瘾吧,别他妈傻里巴几的连……”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王润泉、廖亚林,你们别在那里吵吵一把火好不好……营长,你说谁来了?”
“你老婆!刚刚接到电报。我已经派老油条接去了,你现在下山吧。你那破烂被服就不要绑过来了,营部还有两套招待被。你到营部来住段时间吧,有情况可以随时上山去。你给班长好好交待一下,加强警戒,有情况尽快请求连里派干部去。听清了没有?”
“明白了。”
陈金根急忙赶下山来。
8
一个好灵的梦,果然梅子来了。
不知谁在那里大开着收录机,动听的歌声婉转飞来:“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为什么战士们特别喜欢这支歌曲?大概是在山沟里憋得慌。大海是什么样子?陈金根没见过。它占据着我们这个世界七成的面积,这可能吗?廖亚林说地球是圆的,宇宙人纠正说,不是正圆,而是椭圆,一圈赤道线比一圈子午线长一百多公里。不管是正圆还是椭圆,那样多的水为什么不四处流散?他们对这个问题又各有各的一番解释,什么离心力与向心力的平衡,日地月相互引力的潮汐现象等等等等。波浪滔天,一望无际,他只能从电影上享受那种壮阔,那种气度,那种不可思议,要是能做一只海鸟也许是很幸福的,海再大也奈何不了那小小的东西。你从偏僻的山乡到这边防荒岭,你的心中完全被山——山——山所占据着,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懂。走不完的山路,爬不完的山坡,你永远只能低着头走路。你是山的子孙,你有什么资格思念大海。
“早稻收成怎么样?”
“春旱,一口田里打不下几颗谷。”
“晚造呢?”
“旱得凶,好不到哪里去。”
“三眼塘水库还有水吗?”
“没有了。水本来就积得不多,前几年渠沟漏了队里派人去修,如今是各顾各,靠大渠近的田还得些水,远的都流不到,要一挑挑去担过来。”
“你吃苦了。”
“不要说这些,搂紧我。”
“你哭了?”
“没有。”
“这么多眼泪。”
“我想你……亲我的眼……把泪水舔掉。”
他们说海水是咸的,咸到什么程度呢?以后好生存些钱,一定要用个假期,带了梅子到海边去一回,尝尝那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看看那浪涌到底有几高。世界上好多事你都没尝到过,说来十分遗憾,不过话得说回来,“花无绿心,人无足心”,世上万事万物,哪能人人都尝得个遍,不外乎是过年看隔壁,你旁边的人有的,你也有那就知足了。你也看不得好远,在这里,一百多个军人,拢共就这么十来个军官,你说得过去了;在家里,十乡八里,月月有钱进门的,一百户里不到十户。梅子家也苦,只要我们过得下去,有碗粥就分着吃吧。只是可怜见老公公,这么大年纪,跟着我们一样吃苦,革命过一场,没落得几天好日子过。
“公公身体好么?”
“好。没有一天不下田,我不让他去,他不听我。”
“走动走动也好,只不要让他做重事。”
“你放心,有事我总是叫我哥我弟来。”
“你哥什么时候成亲?”
“那女子晓得他身体不好,就不谈了。”
“不像话。”
“你们一起来当兵,他没有混出头。我哥没出息。”
“哎呀,什么叫出息,不能这么说,你哥心好,比我聪明,文化也比我好。那颗该死的地雷,要不,他当年要留下,连长都当上了。什么叫出息?人生就是在世上转圈子。你哥还算福气,转得回去,圈子就算圆了。”
“天气要不好,他就动不得。”
“唉,以后有事你少叫他,出些工钱请人来做算了。”
“田里的事村上的后生们倒是会来帮工,屋里的事怎么好叫他们。别动,搂紧我。”
“看你的手,磨得好粗,像鞋刷子一搓得我背痒痒的。”
“你亏了,当初你就该找那个手嫩的。”
“那我公公谁照顾。”
“你找了她,我也会去服侍公公的。”
“我,我要的,就是、就是你这颗、细嫩的心。”
波涛一个接一个,抬着人一起一伏,海水又咸又苦又涩。哈哈,原来游泳并不神秘难解,他们尽唬人,痛痛快快游个够吧,山里人。呵呵,还有你,怎么也学会了?记得那时候我们在三眼塘水库边玩吗?我们被那宽阔的水面吓坏了,现今才晓得,那里连海上的一只大船也放不下。来,好,搭稳我的肩膀,随着起伏的浪涌,从波峰落向波谷,又升上波峰,再……那时候,我们在三眼塘把小纸船放在水上,拍手唱:“风呀风呀快来哟,送我船子到对岸……”一个旋风吹来就吓得不敢唱,生怕风大刮起浪打翻它。汹涌的波涛一个个劈头盖脑打过来,直叫人喘不过气。梅子,你不要撒手,你呛水了?不要紧,坚持着。一个巨浪打过,眼前一片昏黑……梅子,你在哪里?呼呼的风声涛声混成一片,传来她的呼叫。
“啊……啊,别,啊!”
不,不是她的叫声,是那芭茅岭之夜听到的瘆人的声音,扎得心里又痛又痒。他恐惧万分地从床上跳下来,傻呆呆地望着那洁白的胴体上剧烈起伏的峰峦。梅子也睁开了眼睛,疑惑不解地望着惊慌失措的丈夫。
9
电影似的画面涌向他的眼前:奔驰在广阔平原上的火车,在蓝天翱翔的飞机,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航行的轮船,神秘莫测的外星人乘坐的飞碟,一股脑儿地冲向他那躁动的心中。
“别,别这样,大白天的……”
“难受吗?”
“不,心里急。啊、啊!”
“我、我也急。”
“啊——唔,啊!啊……”
她的叫声吓人。油毛毡钉的房门砰砰炸裂,门外传来焦虑的叫唤:“大嫂,你?陈排长,你在家吗?”是营部的通信员小吴。
“没事,小吴,你走吧。”
“排长你别打嫂子了,有话好好说,我叫教导员去。”
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梅子生气地埋怨起来。碰上这么个小吴,去找教导员来,真要命。人家教导员也是个童男子,怎么好对他说呢?梅子还在埋怨个不住。
“快起来,穿好衣裳吧。”
“慌什么。”
“你还慌什么,马上就来人了。”
“又不是偷的!光明正大!”
“哎呀,多难为情。”
“难为情别结婚。”
她索性把衣服甩到一边,发怒起来。油毛毡子门又敲响了,教导员真来了。
“陈排长,陈金根。”
慌得陈金根把衣服往她身上乱套,小声哄着:“好姑奶奶,快穿上吧。”一边高叫着,“你太不像话了!”一边又小声说:“你哭哇,你装着哭呀!”
气得梅子吼叫:“为什么!我做坏事啦!我哭哪桩呀!”
陈金根头脑一发涨,扬手打了她一巴掌。梅子这下忍不住,真伤心大哭起来,坐在床沿上蹬了陈金根一脚。教导员急得在外头又是敲门又是骂。陈金根一个趔趄跌向门边,看着梅子哭着收拾齐整了,才把门打开。
梅子哭叫着扑上去抓住陈金根,在他背上结结实实捶了两拳。教导员急忙把他们挡开,虎起脸来批评陈金根。
“你太不像话了,嫂子刚来你就这样蛮不讲理。”
“教导员,没什么。”陈金根尴尬地笑着,“我们是打着玩的。”
“胡闹,有你这样打人玩的吗?”他朝小吴使了个眼色。
“排长,走,我们到营部打扑克去。”机灵的小吴挽住陈金根的胳膊朝门外走去。
“嫂子,你别哭了,我们要开会批评陈金根同志……”
陈金根同小吴走到营部的办公室,自然并没有什么扑克可打。他垂头丧气地在营长的办公桌边坐了下来,乖巧的小吴立即给他沏上一杯茶。
这个洋相出得不寻常,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哭笑不得。要是营长也罢,偏又是教导员,陈金根怎么跟他说得清楚呢?
“营长哪儿去啦?”
“去团部开会。”小吴只顾坐在床上看报,头也不抬。
不行,营长也不能对他说,那显得自己是多么愚蠢无知。兔崽子,亏得老油条挑破那一句,没想到是这样妙不可言。虽说过年看隔壁,隔壁到底是怎样过年的其实你并不晓得,那年就过得实在大不一样。
“营长什么时候回来?”
“就在今天吧,也可能是明天。”
开什么会,教导员为什么没去?呀,他还在那里做梅子的安抚工作呢。她可是要大大作难了。他急匆匆起身赶回来,教导员站在房中间抽烟,梅子坐在床沿上两眼发呆。
“陈排长,想明白了吧,那我就告辞了。嫂子,老陈再要欺侮你,你就来告诉我和营长,我们不会饶他的。”教导员说着,向梅子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陈金根顺手把门带上。
“你怎么跟他说的?”
“傻气,我能对他说什么!”
“你没说要跟我离婚?”
“说了,你称心了吧。”
“刚刚尝到点滋味,就想要跟我离婚,你好狠心。”
“走开走开。你又来了,又来了……蠢货,看风把门吹开了。”
10
营长、教导员和连长正在谈着什么,满屋里充斥着刺鼻的烟味。这是个什么架势,你心里怎么慌起来了?
“营长你叫我?”
“来来来,坐下坐下。”营长恶狠狠地坏笑着说,“你干的什么好事,老实交待。”
“没,没有哇!”
“还没有,”连长板着扭曲的脸说,“你差点让我们教导员犯错误!”说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教导员满脸通红,揪住连长的耳朵骂道:“滚你的王八蛋,你跟我一样不过是个毛孩子,有什么发言权。”
四个人用各自不同的情调笑着,互相嘲讽了一阵。营长笑得最凶,直擦眼泪。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妈的,把我的肠子笑得邦硬。喂喂,团里要我们检查一个情况,事情是这样的:有内部情报说,那球村失踪了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子,那边的人说是我们绑架过来了。上面先查了最近在我们这一带活动过的侦察队,都没有干过这件事。团里就来问我们营几个连队有没有派过人去那边活动过。”
“谁活得不耐烦了去找地雷的麻烦,我们又没有越境行动的任务。”陈金根点着烟,若无其事地说。
“你先别下结论,有些调皮的兵胆子大得很。所以我就查问各连有没有私自行动的,都说绝对没有此类活动。现在我只要问的是你们芭茅岭的兵,你们那些骚兵要干这种不顾鸡巴的勾当最容易,但是瞒不过你。”
“没有,我芭茅岭的兵不干这种事。”
“你敢说,那年不是就有几个人溜到那球村去办伙食了?”
“那几个淘气包,你还不知道?早都一人赏个处分打发复员了。现在这十几个兵,都在那里盘算着回家做什么事业呢,谁愿为解馋去玩命又背处分。”
“我也是那么想。”营长深思着。
“去他娘的吧!”教导员说,“他那边没见小孩关我们个屁事。要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丢了,我们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营长问连长。
“昨天芭茅岭报告,又听到鬼叫了。那孩子八成是被鬼捉去的。”
营长像赶苍蝇一样把手一挥:“以后这种没屁眼的事不要上报。”
陈金根回到自己屋里,把营长的玩笑细细对梅子说了,听得梅子娇嗔地打他。陈金根告诉她,岭上有点情况,他得去一趟。她要他带她也上去看看,他答应了。
11
第二天因为没有车送那一大段路,他便一个人走了。当天他没能及时赶下山,在山上呆了一夜。当他回来时,梅子已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
“我想明天就回去。”
他不解地望着她,眼皮子眨了好半天才张嘴说话:“我昨天本想赶回来的……”
“你别,我不是为这个,我是那样鸡肠小肚的人吗?”
“那为什么?”
她眼泪劈里扑噜涌了出来。
“到底为什么,你说呀?是不是有人……是哪个兔崽子!”
“看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不。我来这里看到你很平安,也就放心了。你放开工作在这里陪着我,像什么话。”
“我不信,你一定有什么原由。”
“你连自己的老婆都信不过,我跟你在这里呆着更没有什么意思。”
他一把抱住她,湿漉漉的衣服粘在他的手上,冰凉的布面像烙铁一样灼烤着他的心。他不禁打了一寒颤。
“你怎么穿着湿衣服?”
梅子忍不住伤心抽泣起来:她把身上的花布罩衣换了,穿起他给她的一套的确良军装,她身材粗壮高大,只把裤子改了缝口,穿得倒也合身。她坐在门前洗衣服的时候,小吴走过来说:“嫂子,你穿花衣裳多好看,来这营房里穿军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不爱红装爱武装嘛。”
“那不行的啵,部队里有纪律规定,不能把装备给别人用的哟。”
梅子吃了一惊,默默地把衣服搓洗净了,饭也没心思吃。
“我这次来事前没求得你同意,实在是我的过错。我什么也不懂,尽在部队给你出丑。你这里又是边境军事重地,谁晓得还有许多什么规矩,不要哪天妨碍了部队的大事,我怎么担当得起。”
他沮丧地坐了下来,压得那张旧椅子嘎吱嘎吱叫唤。
“也好,公公在家里也要人照顾。等过些日子情况松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慰劳你。你回去后要高高兴兴,给公公说清楚,不要惹得老人家伤心。”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哽咽。
当陈金根把梅子送上拉给养的车要走的时候,营长、教导员闻讯赶来挽留,在营长的逼问之下,不会撒谎的陈金根把小吴和衣服的事说了出来。气得营长把小吴喊过来,狠狠地臭骂了个狗血淋头,恨不得拔出枪来毙了他。小吴吓得浑身颤抖,哭着,可怜巴巴地走到梅子面前。
“嫂子呀嫂子,我是说着玩的。我求求你,别走。我给你下跪。你千万不能走,你要走了,我就永远跪在这儿不起来……”
梅子哭着拉起小吴说:“好兄弟,不怪你……”
在众人的苦劝之下,梅子没有走。可是,没过两天,芭茅岭果真出了大事。陈金根只好把梅子送走,自己上了芭茅岭。
12
廖亚林是下午下山的,说是到连部去取家里寄来的包裹。这件事班长知道,包裹寄的是萝卜、菠菜、青菜、大蒜等几种菜籽,班里几度在阵地上开荒种菜,但由于缺水,温差大,收效甚微,主要是没有适合本地气候的种子。等到晚上10点才发现他还没回岭上来,班长着慌了,打电话问连队,文书说,他取了包裹当即就返回了。大家在一道凑情况的时候,无师自通的钟表修理匠王润泉说,廖亚林曾告诉过他,这附近生长有党参,想找个机会去挖,随意闲聊时没提及具体位置,可能是左右山上,也可能是蚂蟥沟。他要钟表匠保密,因替他修过几次表,说一定会报答,挖到党参保证会给他。钟表匠痛哭流涕,说他修表从来没收过哪位同志的报酬,廖亚林这次下山之前压根没向他提起去挖党参的事,要不的话,必定会透露给班长的,谁不知道单个人在这一带瞎跑非常危险。班长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又打电话问文书,有没有见他带着锄头、铁锹之类的工具?文书说他是空手来的,肯定是没带什么工具。但过后又弄清了,在东北口执勤的哨兵宁久星说,好像是见他带了一把步兵土工作业小铁锹下山的。这很可能,他不必提着一个累赘去连部,可以把铁锹放在某个地方,回头取了进蚂蟥沟去。全班彻底清查了一下工具,果然少了一把小铲子。连里派人四处搜索,有两个小组甚至违背连里的规定冒险越过了蚂蟥沟,但是最终也没找到一点他的踪影。即使是一个和平环境,要在这样林木茂盛、杂草丛生的山沟里找一个人是十分困难的,又不能高声呼唤,遍地埋有地雷,可供涉足的地方十分有限。显然并不期望找回活人,最最乐观的希望也只要找回个重伤员而已。根据各哨观察记录,没有发现地雷爆炸,那么有可能被蛇伤,但没找到尸体。还有一个可能,他越境之后被对方扣留了。全班人员都很伤心和激动,一致要求过那边去抓他一个人来,连里当然不允许。战士们要求排长装着不知道放他们去,陈金根当然也不愿担风险让他们去干这种头脑发热的事。
上午阳光照在535正斜面上,目标和景物色调稍有差异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下午一点至四点却是对方的黄金时间,在芭茅岭上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陈金根命令全体人员一出坑道西南口必须戴钢盔。据情况通报,535最近也失踪一名士兵。
双方的活动都格外谨慎起来。当早晨的浓雾把树木、山岭、谷沟,把堑壕、堡垒、掩体,把恐怖、警觉、威胁都遮盖起来的时候,陈金根喜欢爬上交通壕在坡上的草地里漫步。此时,世界是如此狭小,但这个狭小的世界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可以任意带着它走动,它非常忠实地伴随着你。这个世界虽然在缭绕的白雾中只有一丈方圆的绿地,但是你并不感到孤独,它还有不绝于耳的百鸟奏鸣的生命情歌,雾团与雾团的碰撞声又给你传来了遥远世界的音信。此时,你喜欢把头上戴的沉重冰冷的钢盔和脚上穿的防刺胶鞋提在手上,光了脚丫在草地上走,清凉的露水抹在脚上,解去了你一夜的困顿与疲乏;脚板和草叶摩擦发出的瑟瑟声响,是大地向你细诉的衷情,那是永远也听不够的家史渊源、人生历程、生活哲理。雾在逐渐地散开,你的这个情思斑斓的世界也在逐渐地膨大淡化,不断挤进视野的草木山岭同时也挤走了心田里的梦幻憧憬。山体慢慢清晰起来,鸟儿们在飘浮的晨雾中穿飞。一声漫无目标的枪声把鸟儿们送进密林深处,这一声枪响也宣告阳光下的又一日对峙的开始。陈金根戴上钢盔下到堑壕里。你并不是怕死,但是你必须带头执行你自己作出的规定。
535被清风抹去了面上的薄雾,在直射的阳光下舒展开了碧绿的胸怀,半山腰几道堑壕沿的黄土像是原本生得秀美的姑娘脸上的疤痕,使得那几棵开满红花的山茶树像是丑妇头上俗不可耐的装饰,死寂的山坡上除了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看不见别的动物,人的影子更只能在幻觉中出现。望着那伸足了懒腰的山峦,一草一木中似乎都隐藏着敌视的目光,使你浑身觉得怪痒痒的。
13
坑道内,陈金根和班长守着电话机,其他战士挤在一堆谈天说地。
“宇宙人,凭你的第六感官,他们那边这时候在做什么?”
“让我通过地磁波联系一下……他们没什么,搂着女兵跳迪斯科。”
“钟表匠,你好好给他记录起来,以后验证不对的话,要他光屁股站一夜哨。”
“喂,山里人,”张彦才经过一番考查之后,便叫前不久调配来的宁久星做山里人,“给我们讲讲那事是怎么回事。”
“哪事呀?”
“你别装糊涂,怕我不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瞒是瞒不住的。来来来,抽支烟,给我们说说是个什么滋味。”
“瞎说!你讹不到我,没有的事。”
“没有?你知道我讹你什么?哎哎,没关系,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害羞不好意思的。说说你当时的心情和感觉……”
其他人听懂了张彦才的潜台词,也一齐起哄来逼宁久星。
“就是,让我们也了解了解,长长见识。”
“你这老实疙瘩样,看不出来呀!”
“那位水灵吗?”
就像一群苍蝇似的记者在围攻一颗刚刚升起的影视明星。只有博士胡永康独自坐在马灯下捂着耳朵看书。坑道内如有两个人同时说话,那声音的碰撞可以打穿人的内脏。博士扭头来抗议了一句,但没人理睬他。这边宁久星急得结结巴巴招架不住,张彦才发动了人要脱他的裤子。
“饶了我吧,你们别——别,我,我说、我说。是张同志,她要我……”
据说这个在司令部当警卫员的宁久星,把首长太太玩了一把,或者说被首长太太玩了一把。反正都是传说。班长听他们又在逗那事,走过去。
“胡扯些什么!低级趣味。都学习去,看书去。瞧人家胡永康。不准聚在一堆。”
以前,陈金根的班长就是这样训的;陈金根自己当班长也是这样训的;这差不多是芭茅岭传统的班长职能。
受了训斥的战士们一个个咧着鬼脸坐回到自己的床铺边去。坑道内立即显得空空荡荡,马灯射着没精打采的光,张彦才对宁久星不住地打手势,猥亵的手影子在墙壁上变幻。宁久星挥了两下拳头,胳膊的黑影抛到拱顶上,像折断了似的。班长看见排长失神地坐在那儿,一脸乱七八糟的胡碴子蚂蚁群样地爬动。
“排长,你去睡觉吧,有情况我叫你。”
陈金根回到他的小单间,和衣而卧,顺手抓了件棉大衣盖在身上。
一点也不困,而满脑子里又全是空空的。只觉得耳朵里还在嗡嗡叫个不住,满鼻子里还是那硝烟气味,一闭上眼睛就是那颗地雷爆炸时发出的绿光。要是去认真琢磨它们,它们便来回飘荡,使你觉得似有似无。突然,在嗡嗡的耳鸣声中有个异样的响声。是涓涓细流在石上滚动?是静默的宴席上在筛酒?是煮开了的稀饭在冒气泡?是叫人销魂的时候在……好奇心驱使着他爬了起来,循着那奇特的声响传来的方向,踮着脚走去。战士们都认认真真地在各自的床边看书写字,累了的伸懒腰都不敢打出声哈欠。飘渺的香烟游动在坑道内,没有捻灭的烟头丢在地上,燃发着刺得人翻肠倒肚的臭气。那怪声在过道里显得更响些,踩着那奇妙的音符,他走到了贮水池边,终于听出了那响声是从池内冒出来的。他伸头过去一看,一只蛤蟆在水里胡乱扑腾。这家伙是怎么进去的?喔,原来池边斜放着一把竹条子扎的扫帚。他把那只蛤蟆捉出来放在地上,搭起双手站立着不动,看它如何作为。它着地之后惊慌失措地乱蹦了几下,然后坐着不动,睁着鼓突突的眼睛张望了一阵,看看没有什么危险就向前蹦几下,大约觉得方向不对又停下来,犹豫片刻,四肢原地挪动着转了个身,坐在那里又打量了一阵,就径直向那扫帚跳跃过去。顺着密匝匝的竹梢,它很快就爬过了拖尾部,继续向上爬的时候便有些艰难困窘了。但它非常聪明,利用一个一个凸突的竹节,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去,虽然攀登得惊险,却也没用太久的功夫便爬到了池沿上,一头栽进水里去。落在水面上的许多粗壮的蚊子顿时飞起来,嗡嗡叫着飞窜了一圈又陆续回到水面上。他弯腰在水面闻了闻,这水存得有日子了,孑孓在水里游戏。明天得叫他们弄干,彻底洗刷一下,换上新鲜水。这是一池准备在非常情况下用的水。蛤蟆在水中游动,扑腾着吞食落在水面上产卵的肥胖的麻脚蚊子。
应该叫胡永康博士写一篇文章去发表,题目就叫《蛤蟆万岁》。蚊子是自然界里令人最不能容忍最可恶的坏东西。士兵们晚上在堑壕里站哨,以至白天在坑道里睡觉,它们便像强盗一样栽在你的脸上手上吸血,皮肤稍让它们碰一碰就凸起一个肉疙瘩,好半天奇痒难耐。这种恶毒的混蛋甚至能趴在人的背上透过两层衣服把钻头刺进你的肉里。当然,从军事领导的角度来讲,蚊子也许是督促夜间勤务的最佳选手,有了这种鬼东西,你休想在哨位上打一秒钟的瞌睡。
14
明亮的月色泻在芭茅岭,野草和泥土都隐藏了它们本来的面貌,使人担心它们会将你淹没。陈金根走到宁久星身边。
“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没发现特殊情况。”
月光下,小伙子的脸越发像豆腐样的洁白。只看他的相貌,如果说他是什么人家的公子哥儿,谁会不信!可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山乡孩子,要说五官端正不是以生身贵贱来决定,但那种粉嫩的肤色在他这种出身的孩子脸上实在有些不相称。他说,他们那条山沟里的水十分养人,姑娘小伙子的脸色都特别好。看他说话那本分样,大约是实话。眉目清秀,读过中学,神情上也不差,显出他的土气的是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家乡口音特别浓重。干什么事都不慌不忙,一举一动总是那样文静、稳重,这样的小伙子如何不讨人喜欢。年底复老补新就让他回家去!
“来了这么些日子,还过得惯吧?”
“原本就是山里人,哪能过不惯呢。”
“那倒不见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认不得爷和娘。”
“那是成了大气候的人,我们能带了这把骨头交回老娘手里就不错了。”
“没事,我在这里六年没动窝,也没丢一根毫毛。”
“你有福气。班里的战友说,这里常常听到鬼哭?”
“唔,也没什么,就算它是鬼叫,听惯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手里有枪,帽子上衣领上有红星、红领章,鬼只会怕你。”
“我才不怕。昨晚上我也听到了一回,是不是这样叫的,我学给你听听:啊——呜——”
“对对,就是这么叫的。”
“是不是这边呼叫,那头应?”
“没错,是那么回事。”
“那哪是什么鬼叫,分明是狼叫嘛。你们真是疑神疑鬼。”
“狼叫?”
“可不是。狼寻伴的时候就是那么叫的。这我还不知道吗?我们家乡那边狼多着呢。”
“兔崽子,原来是狼叫。我去给连长打个电话。”
揭出谜底了,反而使人觉得非常遗憾。为什么呢?说不清楚。陈金根虽然自认不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他了解凡是打过仗的人是不相信有鬼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他原以为那不过是野物的叫唤。问题是,在明白这个真相之前,那哭叫声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尽管那声音有些让人心里打颤,却有一种令人奇怪的魅力。结果这魅力一旦不存在,反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东西。看来,有些事情还是说不清楚的好。
“连长吗?向你报告一件事:我们山里来的战士宁久星说,蚂蟥沟的鬼哭是狼叫声,发情的狼叫。你说可笑不可笑。”
“一点也不可笑。我们真是糊涂透顶,有一句成语是怎么说的,鬼哭狼嚎嘛。”
“我哪有那个文化水平。”
“好啦,总算有个像样的说法了。没别的事吧?”
“没了。不过我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晚上站哨听听鬼哭倒是挺有意思。”
“以后不还是照样听嘛。”
“知道那不是鬼哭就没趣呀。”
“你老兄够呛,患上听鬼癖了。”
“要把真相告诉战士们吗?”
“当然要告诉。”
“唉,太可惜了。”
15
班里的战士们包括原先的那些非鬼派人物全都不买宁久星的账,唯有博士胡永康说他早就怀疑那是狼叫,只是不愿说破罢了。张彦才对他这种事后诸葛亮大加讥讽,故意马后炮式地自吹他在1966年就知道文化大革命要在1976年结束。班长挖苦他那会儿裤裆里的尿片子还是湿的。张彦才更厚着脸皮以神童天才自诩。倒是宇宙人方雄又有了怪论,说是由于有反物质的存在,灵魂在离开肉体之后可能就另有依托,因而鬼的存在并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它们不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四维空间里而已。大家对这条奇谈怪论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谁明白那个反物质是个什么怪物。“曲高和寡。”博士自叹了一句。
宁久星是存了心要证实他的判断。那天,他在一号哨用那架高倍望远镜观察到了蚂蟥沟南坡有一具动物尸体。他把排长、班长叫来,请他们在那固定了角度的望远镜里看:在透镜里以几棵野芭蕉为方位物,可以看见碧绿的竹丛中有一团灰黄的东西,由于草生长得茂密,看不真切那东西的形状。
班长不知凭什么下结论说:“像是一条狗。”
宁久星说:“狗和狼没有多大区别,要是正在走着还好分辨,这样死了躺在那儿,必须到它身边才能认得出来。排长,让我过去看看吧。”
“你不要命啦!”陈金根思忖了一会,又说,“你怎么能肯定那是一头死狼呢?”
“今早四点钟,我在这里站哨,先是听到那边有狼叫,过了一小会,又听到那里有一声爆炸,炸过之后,隐隐约约又听到那畜牲疼痛挣扎的叫声,我想可能是那鬼东西触雷了。”
班长说:“那家伙要触雷早该触雷了。”
陈金根反驳说:“以前我们没有这么细心分析研究过。那鬼东西走路脚爪并不沉重,只有碰上绊雷才会引爆。”
“我当时把那爆炸的方位记了下来,刚才搜寻了老半天,到底找着了。排长,让我过去看看吧。”
此时陈金根已毫不怀疑那就是狼了,但是眼见为实却更为重要,军事指挥员判断情况凡能实证的事决不能靠推理。
“好,我们先来布置一下。班长,你去叫所有的人都到阵地上来。”
战士们很快聚拢,陈金根交代了一番,最后说:“阵地上的事由班长掌握,我和宁久星去蚂蟥沟。”
这下炸了窝,每个士兵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积极与热心,仿佛这个行动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预见,都争着要去,坚决不让排长出动。原来,在对待鬼哭这件事的态度上,他们和排长的心情是一样的。陈金根拗不过,只得同意班长和宁久星下沟。不一会,两人伪装停当,钢盔上扎着插满树枝的草圈,迷彩服上又披着结了青草的伪装网,连脸上也套了块绿布,只剩下了两只眼珠没有打扮。同志们庄重地握了握手。他们翻过堑壕,顺着东坡,避开布雷带,选灌木茂密的地方慢慢向蚂蟥沟绕过去。
芭茅岭阵地上,战士们摇晃着树枝、靶子在堑壕里来回奔走,高声呐喊以吸引535对这边的注意力。张彦才用茅草扎了一个傀儡,套上军装,戴上盔式帽,不时地伸出堑壕上招惹一阵。陈金根叫大家不要弄得太过分了,以免引起对面的恐慌增加警戒反而不好。他自己操着望远镜,察看一会儿535的动静,又看一看他们走到什么地方。时间的车轮十分沉重地从他心头碾过,每一分钟都像月亮绕了地球一圈。他们俩并不总是能看到的,只有仔细寻找那不是随风起伏的草动,才知道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当他们走到山脚,进了蚂蟥沟之后,就再看不出他们的动静了。这使陈金根越发紧张,汗水像蚂蝗一样在他身上脸上爬着。
一个小时挨过去了。他们大概到了那地方吧?又熬过了二十分钟。他们该返回了吧?当他又一次看手表的时候,一声爆炸的轰响从蚂蟥沟里传了过来,震得草叶子索索发抖。陈金根发疯似的冲出一号哨。
“张彦才,跟我来!其他同志听从副班长指挥,不准乱来。”
两人顺着堑壕向东跑,滚出堑壕外,向山坡扑去。当他们在山脚边相遇的时候,只见一个背着另一个跌跌爬爬地走过来。班长受了两处轻伤,宁久星数处重伤并炸断了右腿。班长见了救兵便软绵绵地跪倒下去。他们身上的衣服、伪装网和像紫色的碎块在飞奔沸腾,脸和手在滚滚燃烧。宁久星颤抖地微笑着,嘴巴不住地张合着鲜红的血,似乎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四个人栽进堑壕的时候,全班人早都拥了过来。
把宁久星送下山的那份艰难就别提有多么灼人了,七折八拐,四十七道弯还没扭到一半,他就没有了呼吸,送到山下救护车前再也救不过来。
16
陈金根整整三天没咽下一粒饭。班长第二天就从医院里偷跑了出来,赶回连队,找到连长指导员,说这次行动完全是他自己拿主意带着宁久星去的,他们下沟去的时候,排长和班里的同志压根不知道。可是晚了,陈金根已经把详细情况向连里作了汇报。连长本想先压住一下斟酌一番再上报,但陈金根又直接给团长打了电话。
他沉浸在无法摆脱的负疚的精神压力之下。受什么处分倒无所谓,问题是,他们俩并没有找到那鬼东西,宁久星的牺牲价值何在!望远镜里难看清的怪物叫人到实地去找,实在有些荒唐。如果你坚持着自己去,像有些电影里演的那样用“服从命令”压下战士们,只身而去,或者即使带了宁久星,那么,走前走后、走急走缓定然会和他们不一样,就不一定会碰上地雷,碰上地雷的话,炸死的也可能是你而不是他!多么可爱的一个小伙子,你还打算让他尽早复员呢,你的良心被发热的头脑烧成了灰。躺在这钢筋水泥的幽室里,你永远心安理得地听那只蛤蟆扑水的声响吧?好像你受了什么冤枉,弄得你手下的班长抬不起头,当兵的摊上你这么个排长也算倒了霉,你活腻了人家也跟着搭了一条命。行啦,兄弟,我们都不要趴下去就再不得动了,把腰杆子撑起来吧。
“张彦才你个兔崽子尽会出馊主意,一件正经事也屙不出来。发个音,唱一家伙。”
“唱哪条?”
“我们的老节目,《上甘岭》。”
“好嘞!”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那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并不新鲜的曲调在坑道内碰撞得火花直闪,一种莫名的激越情绪感染了战士们,音符的水滴纷纷溅到他们的脸上。电话铃也在那里唱,但歌声更响……“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子心胸多么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
“排长,电话。”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17
“排长,排长!”方雄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坑道,“快来,UFO!快出去看飞碟,我又看见了……”
陈金根跟着他向坑道外奔去,班里的人也都跟了过来,蹬蹬的脚步把坑道震得蛇形弯曲。“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三号哨的博士,我喊叫他,来慢一点就看不到……”
宁静的芭茅岭像无边的洞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堑壕向黑暗的深处伸去,犹如充满魔力的巨臂在向你发着叵测的邀请,山岭和树木都在夜魔的掌握之内。只有蟋蟀还活着。
“在哪?”
“喏,刚才就在那里,”“宇宙人”手指着东南方的天空,“在那里悬停了好久,来回倾斜着像一个旋转的陀螺。”
“我本来要开枪的,方雄不让我打,不让我鸣枪。”
“我们不能那样不友好地对待外来文明,再说,我们这样水平的武器向它发动攻击,只是给它搔痒痒。”
“要是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张彦才一拳砸在堑壕沿的泥土上,“早他妈一梭子撸过去了。”
“人家‘宇宙人’才不和你这野蛮人一般见识,不等你的子弹出膛,就可以小小地来点什么技术叫你晕倒在地,让你不死不活。”
“别争了。方雄你同我回坑道去,张彦才你替他的班。其他同志也都回去。”
要不要上报?陈金根拿不定主意,班长也说不出如何办才好。宇宙人说,向不向连里团里报告是你们班排长的事,他是一定要写信给UFO研究学会的。陈金根最后考虑到,前次因为没有事先请示报告而出了大事犯下了错误,这次不能马虎,反正遇事不论大小向上请示报告是不犯错误的。
“连长吗?刚才我们这里发现了一架飞碟。”
“什么?”
“飞碟呀,空中飞行的怪物,叫什么来着,油爱护、油啊……”
“UFO,”方雄急得在一旁叫唤,“英文的缩写,不明空中飞行物的意思。”
“UFO呀,连长,外国货UFO。”
“噢,我知道了。你具体说一下当时是什么情况。”
“是方雄在哨位上看见的,胡永康说他也看见了,等我跑出去的时候,什么鬼也没有。我叫方雄给你讲讲吧。”
“连长,我是小方。飞碟,外文缩写UFO,就是不明空中飞行物。这东西……”
“……”
“好的。当时我正在一号哨位上,突然看见东南方向天空有一团亮光,我高兴得要命,看着它连气都不敢出。要知道,我是个UFO爱好者,早就留心这方面的事物,去年我就看到过一回,现在有幸又见到……”
“……”
“好的。当时只见那椭圆形的亮团像陀螺似的旋转,闪着灰白的光芒,光芒中有橙色的耀斑,周围有一丝丝绿色的缕缕烟云萦绕着。光斑可能是发动机粒子流也可能是舷窗……”
“……”
“离地面大约有三百至五百米高。体积嘛可能有一辆卡车那么大。”
“……”
“先是悬在那里旋转着并且左右飘动,大约有两三分钟。我叫来了胡永康,他要用枪打,我制止了他。把地外文明的降临看着是入侵,施以武力的抗拒态度,这完全是低级文明时代的表现意识……”
“……”
“好的。它在那里呆了两分钟之后,就向我这个观察点的西北方向飞去,拖着一条暗红色的明亮尾巴,末端呈锯齿状,像是喷出的火焰,做曲线匀速运动,运行中嗡嗡有声,声音不太大,像电动马达,最后倏然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天际之中。”
“……”
“不可能。”
“……”
“不不不。”
“……”
“没有。”
“……”
“不是不是。”
“……”
“是的,去年就看到过一次,大致情况和今天看到的差不多,写信给UFO研究学会反映过。”
“……”
“是。排长,连长叫你听电话。”
“陈金根,他说去年就看到过这玩意,你怎么没上报?”
“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他经常胡吹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说那次他又没见证人,所以我没当一回事。”他本想说他以前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但一听连长那种口气,意识到隐而不报可能是个问题,便闭口不提了。
“行啦,上次的事就算了。对今天这个情况我们暂不能下结论,也不知道方雄讲的有多大的水分。我打算明天上山,分别找他们两个谈谈,核对一下。UFO这玩意儿说起来好像是极为简单:有没有宇宙人到地球上来?其实这问题很复杂,涉及到宇宙学、宇航学、天体演化、气象,还有军事技术科学等等。我一下子也说不明白,总之我们不能等闲视之。你告诉战士们,对各种情况都要加倍留心观察,不要不当一回事,每个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同军事行动有关,当然也不能搞得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今天这事我初步判断可能是汽车或是别的什么灯光的照射,投在云上。”
“汽车灯?”
“我只是说可能。535那边公路上汽车在上坡时灯光照亮了这边的云朵。”
“他们那边常常有汽车晚上开过来,怎么大家都没有看过这怪现象?”
“偶然现象是随机存在的。云的高度、密度、气温、风力风速、云层上空有没有月亮,云层下有没有雾气,好多因素才能凑成某个怪物,因此偶然现象又是少见的。告诉大家以后有这种情况注意各种相关因素,观察一定要仔细。”
陈金根听得满头大汗,浑身发紧,放下电话筒,把战士们都叫拢来,将连长的指示转达了一遍,碰到怵头的词语便让“宇宙人”方雄尽情演说。既然是连长有指示,排长又纵容他说,他便胡吹瞎扯,因此那些对UFO不以为然的战士只得耐着性子听。当然事情不会到此为止,第二天团长来了电话。
“我说你陈金根怎么搞的,你芭茅岭不是闹鬼就是闹神。以后凡是有此类不正常的玩意,采取一切手段把它干掉。过些日子我们配一部照相机给你们。可我事先讲好,不要给我乱七八糟咔嚓,弄坏了我只找你赔。过些日子就把电拉上去,坑道里也不必点马灯了。这段时间你很辛苦,我们准备再派一个干部上去。”
陈金根扎好腰带,走出坑道。
18
陈金根顺着堑壕向一号哨走去。阳光强烈地踩着芭茅岭,热风在山坡上挣扎,堑壕沿上泥巴的气息青草的气味拂抹人的脸面,山岚被阳光压得直往蚂蟥沟底钻,沟里林中一只斑鸠叫得山野直打寒战。山峦在这里沉睡了千百万年,可是尽管有着一岁一枯荣的生命繁荣,在宇宙的历程中也不过是眨了一下眼皮。够呛,你已经不知不觉染上宇宙感冒症了。
连长从一号哨工事里走出来,向倚靠在工事墙壁的营长讨烟。营长给了他烟,同时又毫不客气地挖苦他。
“我还得养老婆孩子呢,你一个赚大钱的单身汉,不给我敬烟,反揩我的油,好意思吗?”
连长嘿嘿一笑:“我方才在里面憋得要命,三号问这问那没个完,好不容易脱身出来。”
正说着,首长从工事里走了出来,团长跟在他后头,随员们都跟着走向坑道口,鱼贯而入。团长让过其他人,落在后头,把陈金根叫到身边。
“前几天才听说,你爷爷当过红军?”
“牵了一些年头的马。”
“你档案上怎么没写?也没听你说过。”
“那有什么好说的,他五二年就回家当农民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噢。这咯,你给全班动员一下,准备下山休整。后天你们连另派一个班上来接你们,用三天给接班的熟悉情况。搞好交接,你们就下山。”
“二班在这里不是挺好吗?”
“总的来说,二班在这里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团里是充分肯定的。换下山是另有任务要安排。你呢,把这里的工作交代后,就去团里司令部报到。”
“干什么?”
“调你去机关工作。”
“我不去。”
“这不能由你自己乱来。”
一行人走出坑道东北口。陈金根站在山崖上,看着他们曲曲折折地向山下走去。
(1985年10月)江水简介及中篇集后记
江水,男,汉族,江西南昌人,本名王江水,另有笔名万泉。
1969年应征入伍,197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湖南分会。1984年9月-1986年7月入读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1989年10月退出现役。历任广东省委组织部电教处处长、干部信息管理处处长,广东省知识产权局党组成员、纪检组长、监察专员,现任东莞理工学院党委副书记。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