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幽 会 (1)
现在务必请本书的读者答应我们再把你带到维尔福先生屋后的那片园地上。在那扇半隐在大栗树背后的门外,我们还会找到那几位我们认识的人物。这一次是玛西米兰先到的。他一心等候着一个令他心动的熟悉的人影从树丛中出现,焦急地等着石子路上发出轻巧的脚步声,那盼望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他本来期待的只是一个人,可是他却觉察出有两个人在向他走过来。凡兰蒂的迟到得归罪于邓格拉斯夫人和欧琴妮的拜访,她们的拜访时间延长到了她所预料不到的程度。于是,为了表示没有对玛西米兰失信,她向邓格拉斯小姐建议,邀请她到花园里去散散步,想借此表明她的迟到虽然无疑会使他感到很烦恼,但却并不是她自己的疏忽所致。那个青年人凭着一个知心爱人的直觉,立刻便理解了她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并且对于她的这种体贴,心里很是慰藉。
而且,虽然她避免来到和他谈话的距离以内,凡兰蒂却安排得很巧妙,可以让玛西米兰看到她不断来往的身影;而每一次经过玛西米兰的视线之时,她总是设法趁她的同伴不知道时向她的恋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像是在对他说:“忍耐一点!你看到这不是我的错。”玛西米兰是很能够忍耐的,在这无聊的时刻,他就在脑里子比较这两位姑娘来消磨时间——一个肤色白晰,有一对水汪汪的温柔的大眼睛,温雅地微微弯着身体,像一棵体态柔和优美的垂杨柳;另外一个肤色浅黑,带着一种严厉傲慢的表情,身子笔直,如同一棵白杨树。毋庸置疑,在那个青年人的眼里,凡兰蒂当然不会比邓格拉斯小姐逊色的。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小姐们就回去了,玛西米兰知道邓格拉斯小姐的访问终于告一段落了。不过几分钟,凡兰蒂独自一人重新回到花园来。因为怕别人注意到她的去而复返,她走得很慢,她并没有马上直接走近门边,而是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小心谨慎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跟踪她,然后立刻起身,急急地向门口走来。
“晚安,凡兰蒂。”一个声音说。
“晚安,玛西米兰。很抱歉,我让你等了一段时间,但刚才您已经看到我迟来的原因了吧。”
“是的,我认得邓格拉斯小姐。但是我不知道你和她如此亲密。”
“是谁告诉我们很亲密的,玛西米兰?”
“谁也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这样想的。看来你们好像是这个样子的。从你们边走边谈的那种态度上看来,别人会以为你们是两个在那儿互诉秘密的女学生呢。”
“我们刚才确是谈了一番心事,”凡兰蒂答道,“她告诉我说她不愿意和马瑟夫先生结婚,而我也向她坦承,每想到要嫁给伊辟楠先生,我就感到无比的痛苦。”
“可爱的凡兰蒂!”
“这可以向你说明为什么你能够看到我和欧琴妮之间有那种亲密,坦率的神态,那是因为在谈到我不能够去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所爱的那个人。”
“啊,你简直是太好了,凡兰蒂!你有一种邓格拉斯小姐所绝没有的特质!就是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得出的娇柔,而这种娇柔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正如香气之对于花和美味之对于果子一样,美并不是我们对于花和果所要求的惟一的品质。”
“那是因为你心里的爱使得你对一切都得出这样的看法。”
“不,凡兰蒂,我可以向你保证。当你们携手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凭良心说,虽然我丝毫不想故意贬低邓格拉斯小姐的美,但是我无法想象任何男子汉能够真正的爱她。”
“那是因为,就像你所说的,玛西米兰,当时我和她在一起的缘故。因为有我在旁边,你的结论就不公正啦。”
“不,但是可以告诉你——这纯粹是一个出于好奇心的问题,因为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某些关于邓格拉斯小姐的一些想法,所以才问的——”
“一定是非常不公平的想法,不用问我就知道了。当你们来评论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的时候,我们是不会想到能被宽容的。”
“但你至少不能否认,你们自己互相评论的时候,也是非常严厉的。”
“假如我们真是严厉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总是在激动的情绪之下来批评的。但现在还是回到你的问题上来吧。”
“邓格拉斯小姐这次反对和马瑟夫先生结婚,是不是由于她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和欧琴妮的关系并不能算是十分亲密。”
“是的,我知道。但是小姐们不必关系十分亲密就可以互吐心事的。承认吧,你肯定已经向她问过这个问题啦。啊,你在那儿笑啦。”
“也许是你已经听到了那一段谈话吧,要知道我们和你只隔这一道木板,它可不是一个有力的保证。”
“嘿,她怎么说?”
“她对我说她谁都不爱,”凡兰蒂说,“她说她一想到结婚这种事就十分厌恶。她情愿一生都过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她甚至还希望她的父亲破产,这样的话也许可以像她的朋友罗茜?亚密莱小姐那样成为一个艺术家。”
“啊,你看——”
“你又想到了什么念头?”凡兰蒂问。
“没有什么。”玛西米兰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笑呢?”
“咦,你自己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呀。”
“你要我走吗?”
“啊,不,不!让我们中止这个话题,还是来谈谈你吧。”
“不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只有十分钟了。”
“天哪!”玛西米兰狼狈地说。
“是的,玛西米兰,你说得很对,”凡兰蒂用一种忧郁的口吻幽幽地说,“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可怜的朋友。可怜的玛西米兰,你本来命中注定是该享受幸福的,但是我却使你在过一种什么生活呀!我常常在责备我自己,我向您保证。”
“哦,你在说什么话呀,我亲爱的凡兰蒂。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自己心甘情愿就行啦。我甚至觉得,虽然这种长期以来悬而不决的状态让我很痛苦,但是只要和你在一起五分钟,或者从你的嘴巴里听到两句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你已经给了我十足的补偿。并且我已坚信,上苍既然造就了两颗像我们这样和谐相爱的心,还奇迹似的把这两颗心合在了一起,它不会最后把我们分开的。”
“这几句话说得太好啦,我感谢你。那么我们两个人就都祈祷吧,玛西米兰,希望可以让我快乐一些。”
“凡兰蒂,你这样匆忙地要离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只是维尔福夫人派人来请我回去,说她要跟我谈一谈,而且这次谈话和我的一部分财产有关。就让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吧,我已经太富有啦,也许他们把财产拿去以后,就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如果有一天我穷了,你还是会这样地爱我吧,是不是,玛西米兰?”
“哦,当然,我是永远爱你的。只要我的凡兰蒂还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能够确确实实地感到再也没有人能够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那么贫富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你不怕这次谈话也许和你的婚事有关?”
“我不这样想。”
“现在,听我说,亲爱的凡兰蒂,什么都不用怕,因为只要我活着,除了你之外,我绝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说这句话是想让我安心吗,亲爱的玛西米兰?”
“原谅我,你说得对——我真的是没有脑子。哦,我是想告诉你,那天我遇到了马瑟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兰士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
“马瑟夫先生接到弗兰士的一封信,说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凡兰蒂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她靠在门上以防跌倒。“这能是真的吗?维尔福夫人难道是为了这件事来叫我的吗?不,这种消息看来是不会由她来通知我的。”
“为什么不?”
“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我觉得维尔福夫人私下是反对这件婚事的,虽然她并没有公开反对。”
“是吗?那么我觉得我简直该崇拜维尔福夫人了。”
“先别这么忙着去崇拜她。”凡兰蒂带着一个忧郁的微笑说。
“假如她反对你嫁给伊辟楠先生,她多半是想另提一门亲事的呀。”
“别相信那回事,玛西米兰。维尔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如何如何,她根本就是反对结婚的。”
“反对结婚!假如她那样讨厌结婚,她自己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玛西米兰。大约是在一年以前,我曾经说起要退隐到修道院里去,维尔福夫人虽然说了许多她认为在责任上非说不可的话,但是暗地里却赞成我的这个想法。我的父亲在她的怂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祖父,我才最终放弃了那个计划。你绝不会想像得到当时那位老人在望着我的时候,他的目光里带着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而且几乎可以说他也是只被我一个人所爱。当他听到我的这种决心的时候,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种责备的眼光,和那两行连珠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脸颊上的极端绝望的眼泪。啊,玛西米兰,我那时真的非常恼恨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所以我伏到他的脚下,喊道:‘宽恕我,请您宽恕我,我亲爱的爷爷,不论他们怎么样对待我,我也是永远不会离开您的。’我说完以后,他感激地举目向天,但没有说一句话。啊,玛西米兰,我日后或许还要受许多苦,但是我觉得我祖父那时的眼光已经够补偿一切了。”
“可爱的凡兰蒂,你是一个安琪儿。我真的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整日里在沙漠里东征西剿,以砍杀阿拉伯人为业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我不知道我凭什么有幸能够得到上帝的眷顾,让他把你托付给我。但是请告诉我,你不结婚对维尔福夫人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是告诉你我很有钱,太有钱了吗,玛西米兰?我从我的母亲身上可以继承得到五万里弗的遗产。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就是圣?米兰侯爵夫妇,也可给我这么多,而且诺梯埃先生显然也要立我作他的财产继承人。而我的同父异母弟弟爱德华,他的母亲没有什么财产可以遗赠给他,所以他和我这么一比,就穷得多了。嗯,维尔福夫人把那个孩子看成是她的心头肉一样疼爱,如果我做了修女,那么我的全部财产就会落到我的父亲手里——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和我的财产——再由他转到他儿子的手里。”
“啊,多么奇怪,一个如此年轻美丽的女人竟然会这样的贪心。”
“她这样做倒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宝贝儿子。你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但是从母爱方面来看,这倒还是一种值得赞扬的美德呢。”
“但你不能妥协一下,把你的财产分一部分给她的儿子吗?”
“我怎么能提这样的一个建议呢,特别是对一个总是自称对金钱毫无兴趣的女人提出来呢?”
“凡兰蒂,我总是把我们之间的爱当作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所以我用敬意的大幕把它包起来,藏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连我的妹妹也不知道。凡兰蒂,你允不允许我向一个朋友表明我对你的爱,和他结一个心腹之交?”
凡兰蒂吃了一惊。“一个朋友,玛西米兰,这个朋友是谁?我有点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