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雷穆斯和狄丝琵 (1)
圣·奥诺路是个住宅区,各种各样的府邸都以设计的高雅和建筑的华丽相互攀比。靠近这条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大厦的背后,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园里种满了栗子树,它们昂然俯视着那城堡似的又高又结实的围墙。每年春天,粉红和雪白的栗花纷纷飘落,于是,那路易十四时代筑成的铁门两旁方柱顶上的大石花盆里,就堆满了这些娇柔的花瓣。这个进口虽然外观高贵,壮丽,虽然种植在那两只石花盆里的牛龙牛花绰约多姿:杂色斑驳的叶子随风摇曳,深红色的花朵赏心悦目,但是,自从这座大厦的主人搬进来以后(那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却已经废弃不用了。大厦的正门朝向圣?奥诺路,前面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庭院,后面就是关闭在这扇铁门里的花园。这扇门以前本和一个肥沃的果园相通,果园大约有一亩左右,但投机者却在这个果园的尽头划了一条线,也就是说,修了一条街道,而且这条街道甚至在还没有完工以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果园的主人原想使这条街和那条称为圣·奥诺路的巴黎大动脉连接起来,这样就可以把果园当作可以建筑房屋的沿街地皮出卖。
可是,在投机事业上,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钱。这条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一直没有完工,果园的购买者本钱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蚀大本,否则绝对找不到一个愿意接手这笔买卖的人。但他相信将来定会有一天可以卖一大笔钱,不但可以偿清他过去所支出的费用,而且可以收回那笔困死在这项投资上的资金的利息,所以他不得不以年租金五百法郎的价钱,把这块地方暂时租给一个果贩子。因此,正如刚才已经提到过的,这扇通往果园的铁门已封锁了起来,任其生锈腐蚀,的确要不了多久铁锈就会把门上的铰链烂断;同时,为了防止果园里的掘土工人私自窥视大厦,玷污贵族的庭园,铁门上又钉了六英尺高的木板。不错,木板钉得并不十分严实,从板缝里仍可以偷看到园内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风十分严谨,是不怕轻狂之徒作好奇的窥视的。
在这个果园里,以前曾一度种植过最精美的果蔬,现在却只是疏疏朗朗地种植着一些苜蓿花,由于无人照料,在不久的将来,难免要成为一块贫瘠的空地。它和那条计划中的街道有一扇低矮的小门相通,开门进来,便是这块篱笆围住的荒地,虽是荒地,在一个星期以前,业主却从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本钱,而以前它是一个钱都不赚的。在大厦那方面,我们刚才已经提到过,栗子树高高挺立着,长得比围墙还高,其它的花木也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并不受栗子树的影响,它们欢快地向四周蔓延着,填满了园中的空地,好像在坚持它们也有权享受光线和空气似的。
花园有一个角落枝叶尤其繁茂,几乎把阳光都关闭在外面。这儿有一条大石凳和各种各样农家风味儿的坐具,表明这个神秘的地方是一个聚会的地点,或是这座大厦里某一位主人所心爱的静居处,大厦离这儿虽然只有百步之遥,透过繁密的绿叶丛望去,却只能看到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总之,选择这个神秘的地点作为静居处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这儿可以躲开一切窥探的目光,有凉快爽神的树阴,繁密的树叶像是厚厚的天幕。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遇到那火烧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阳光也找不到一丝通道进入这个神秘的地方,鸟儿在宛转地歌唱,这里听不到街上和大厦里的任何喧嚣声。
春之女神赐了一些温暖的日子给巴黎的市民。这天傍晚,可以看见石凳上随随便便地抛着一本书,一顶阳伞和一只绣花的篮子,篮子里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花麻纱手帕。离这几件东西不远的地方,有位年轻姑娘站在铁门旁边,用力从板缝中向外面望,她的神态极其热切,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这可以证明她对于这件事是多么的关心。正当这时,果园通街道的那扇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工人装,头上戴着一顶丝绒的鸭舌帽,但他的头发,胡子和髭须却修理得十分工整,漆黑光亮,和他身上这种平民式的打扮很不相称。他把门打开以后,迅速向四周望了一望,见并没有人看到他,就走了进来,又轻轻地把门关上,以匆促的步伐向铁门走过来。
年轻的姑娘虽然已经看到了她所等待的人,但一看服装不对,不禁很是吃惊,急忙要抽身退回,但眼睛里燃烧着爱情的青年人已经从门的缺口处看到了白衣服的动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丽女邻居的细腰上的那条蓝色的腰带的飘动。他急忙跳过来,把嘴巴凑在一个缺口上,喊道:“别怕,凡兰蒂,是我!”
年轻姑娘走了过来。“噢,阁下,”她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呢?现在差不多已是吃饭的时候啦。我的后母总是盯着我,我的侍女也总是监视我的行动,我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她都要去报告,我要费很多周折才能摆脱她们。还有,我的弟弟也是讨厌地要我和他作伴,要甩掉他可真不容易,今天我是借口要安静地完成一件急于完工的刺绣才能到这儿来的。你要先好好解释一下为何要让我久等的理由,然后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穿这样一套古怪的衣服,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亲爱的凡兰蒂,”青年人说道,“我爱你爱到了极点,以致于我不敢对你说我爱你,可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想对你说:‘我爱你。’这样,当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即使我回想起自己的话,心里也是甜蜜的。现在我要谢谢你的责备,你责备我的话实在太可爱了,因为,由此可以知道,虽不敢说你在等着我,但至少你在惦记着我。你想知道我迟到和改变装束的原因,我一定解释给你听,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已经选定一门生意啦。”
“一门生意!噢,玛西米兰,我们现在担心还来不及,在这种时候你怎么竟能开玩笑呢?”
“上苍不会让我跟那个比我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人开玩笑的!但听我说,凡兰蒂,让我把这件事详细地讲给你听。我对于量地皮和爬墙壁实在有点厌烦了,而且你又告诉我,如果你父亲看到我在这儿徘徊,很可能把我当作一名小偷关到牢里的,所以我很忧虑,因为那样会把法国全体陆军的名誉都玷污了的,同时,要是其他人看到一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总是在这既无城堡需要围攻又无要塞需要保卫的地方游荡,那又会引起多大的惊奇——所以我变成了一个菜贩子,并且穿上了这一行职业的特有服装。”
“你的话多无聊呀,玛西米兰!”
“恰恰相反,我相信这是我生平最聪明的一个举动,因为,这样我们就绝对安全无事了。”
“我求求你,玛西米兰,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
“很简单,听到我所站的这块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业主马上接受了,所以现在我就是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凡兰蒂!现在谁都无权阻止我在自己的园地上盖一间小房子,住在离你不到二十码的地方啦。你想,凡兰蒂,这样的快乐是能用金钱买得到的吗?不能,是不是?嘿,像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高兴的事,我本来愿用我十年的生命来作交换的,但现在却只花了钱——你猜猜多少钱——五百法郎一年,而且还是按季付款!我现在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了,而且无疑有权利拿一把梯子来靠在墙头上,想什么时候往这边看就什么时候爬上来看看,我也可以向你倾诉我对你的爱情而不必怕被人带到警察局去——当然啰,除非,你觉得一个穿工人装和戴鸭舌帽的穷苦工人向你倾诉爱情有损于你的尊严。”
凡兰蒂轻轻发出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叫,但象是有一片嫉妒的阴云遮住了心中欢喜的明快的天空,随即她便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不,玛西米兰!这样我们就太放肆了,我怕这种幸福会让我们失去自制力,如果滥用这种安全,我们反而会因此受害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呢,亲爱的凡兰蒂?难道我不是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一刻起就用我的所有言行来表明我对你的心意吗?我也相信,你非常信任我,当你对我说,你隐隐感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时候,我就不求任何报酬地自愿听从你的差遣,只要能对你有所帮助,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有许多人愿为你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在那些人中,你选择了我,我确信自己没有一句话或一个眼神让你感到遗憾过。亲爱的凡兰蒂,你对我说,你已经和伊辟楠先生订了婚,并且你父亲已决心要完成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抗拒的,因为一旦维尔福先生下了决心,谁也不能让他改变。那么好,我甘心留在幕后,期待着,并不是期待我自己或是你的决定,而且等待着上帝的旨意。但是,你坦诚告诉了我你自己对我的感情。我感谢你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你时时重复那句话,因为它可以让我忘掉其他一切的苦恼。”
“亲爱的玛西米兰,如果是我的那句话让你这样大胆,那我真是既快乐又悲伤。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种情感对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受到的痛苦呢,还是在你我相会时所感到的这种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危险!?”玛西米兰喊道,“你怎么可以用这样残酷和不公平的两个字来形容我们的感情呢,你还找得到一个比我更听话的奴隶吗?你虽然答应我可以时刻和你谈话,凡兰蒂,但却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你,我做到了。自从我想办法走进这个园地以来,我就隔着这道门和你谈话,虽然和你接近了,但却看不到你,我有没有从这些缺口中去碰一碰你的衣角,有没有想要推倒这堵墙?我这样年轻,这样强壮,这堵墙在我眼中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障碍物。我从未抱怨过你这种含蓄的态度,从未表示过自己的愿望。我像一位古代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承诺。亲爱的,你至少要承认这几点吧,不然我就真的以为你不公平啦。”
“这是事实,”凡兰蒂说,她从木板的一个小缺口中伸出一个指尖来,玛西米兰激动地在那上面吻了一下。“这是事实。你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你的所有行动却仍旧出于自私的动机,我亲爱的玛西米兰,因为你自己很清楚,如果你稍表现出一点儿相反的举动,我们之间的一切也就都完了。你答应要给予我真挚的兄妹之爱,要知道我除了你之外,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别的朋友。我父亲对我不理不睬,我的后母只是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伙伴是个不能说话的、患了麻痹症的老人,他那干枯的手已不能再握紧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交谈,但是他的内心里无疑还为我保留着一块绿地。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强的人,不是把我当作敌人,就是想让我成为一个牺牲品,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援助者却是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行动的老人!真的,玛西米兰,我真是痛苦极了,你爱我确实是为我着想,而不是为了你自己,这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第十三章 毒药学 (1)
维尔福夫人客厅里的来宾果真是基 督山伯爵,他此次来的目的是要回访检察官。您当然能想象得到,一听到这个名字,全家人顿时都骚动起来。当仆人通报说伯爵来访的时候,维尔福夫人正独自在客厅会客,她急忙吩咐立刻把他的儿子领进来,以便再次向伯爵表示感谢。爱德华立刻就跑过来了,这倒并非服从他母亲的命令,也不是对伯爵有什么感激之情,纯粹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因为这最近的几天里,他不时听人说起这位大人物,所以很想找个机会和他说几句话,捣几个小小的乱子,以便博得他的母亲这样说:“噢,真是个顽皮的孩子!不过请您原谅他,他真是‘这样的’聪明。”
照例的寒暄之后,伯爵问起维尔福先生。
“我的丈夫到国务总理那儿吃饭去了,”那位年轻的太太答道,“他刚走没多久,我想他一定会为错过了这次和您交谈的机会而感到非常遗憾的。”
伯爵到的时候,客厅里本来还有另外两个客人,出于礼貌和好奇心,他们又逗留了一小会儿,把伯爵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就起身告辞了。
“你的姊姊凡兰蒂在干什么呢?”维尔福夫人问爱德华,“去让人把她找来,我要把她介绍给伯爵。”
“噢,您还有个女儿吗,夫人?”伯爵问道,“我想,她一定很年轻吧?”
“是维尔福先生的女儿,”那年轻的夫人回答道,“是他的前妻生的——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大姑娘。”
“但却有抑郁症。”小主人爱德华插嘴道,他正在拔一只美丽的长尾小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想把它作为花翎插在自己的帽子上,拔得那只站在镀金架子上的鸟吱吱吱地乱叫。维尔福夫人只是轻叱了一声,“不许说话,爱德华!”然后她接着说,“但是,这个小捣乱说得也没有错,他只是重复我的话而已,这句话他听我痛苦地说过不下百遍了。虽然我们竭力想让维尔福小姐高兴,但她却天生抑郁成性,不爱说话,这样有损于她的美。她怎么还没来,爱德华,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去找的地方不对,她本来就不在那儿。”
“他们到哪儿去找她啦?”
“诺梯埃爷爷那儿。”
“她不在那儿?”
“不,不,不,不,不,她根本不在那儿!”爱德华唱歌似的回答。
“那么,她在哪儿呢?”你要是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讲出来?”
“她在那棵大栗子树底下哪。”那个被宠坏的孩子一面回答,一面不顾他母亲的喝斥,仍旧拿着苍蝇喂鹦鹉,而鹦鹉看来对这种游戏也很有兴趣。维尔福夫人伸手去拉铃,正想叫她的侍女到栗子树下去找凡兰蒂,但这时年轻姑娘已经走进房里来了。她的样子很伤心,如果注意观察,还可以发现她的眼睛曾经流过泪水的痕迹。
我们不停地匆匆地在叙述,还没有把凡兰蒂向我们的读者正式介绍过。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身材高挑,容貌温雅,有光洁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和那种极其高贵的娇弱的忧郁的气质,这种气质完全来自于她的母亲。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珠圆玉润的颈项,那白里透红的脸颊,让人一见,便觉得她的容貌像极了那种诗意地自比为顾影自怜的天鹅的英国美女。她进房来,看到她后母的身边坐着的那位久已闻名的客人,就大方地向他行了一个礼,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低垂一下,其举止之雍容大方,更加引起了伯爵对她的关注。他站起来答礼。
“维尔福小姐,我的继女。”维尔福夫人对基 督山说,她靠在沙发上,用手向凡兰蒂指了一下。
“这位就是基 督山伯爵阁下,中国国王,安南皇帝。”那小玩童狡黠地望着她姐姐说。
维尔福夫人这次真的变了脸色,就要斥责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门瘟神,但伯爵却微笑了一下,露出很喜欢的神情望着那孩子,这又使得那做母亲的心高兴起来。
“但是,夫人,”伯爵说道,在谈话中时而望着维尔福夫人,时而望着凡兰蒂,“我不是已经很荣幸地会过您和小姐了吗?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好一会儿了,小姐进来的时候,一看到她,我那混乱的脑子里就又多了一线光明,请原谅我的记性不好。”
“我倒并不以为如此,阁下,维尔福小姐不十分喜欢交际,而且我们很少出去。”那年轻的太太答道。
“那么,夫人,我不是在社交场合中遇到小姐,您和这个可爱的小人儿的了。并且,巴黎的社交界我完全不熟悉,因为,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到巴黎才几天功夫。不过,或许您能容我想一想——等一等!”伯爵用手扶住额头,像是在冥思苦想似的。“不——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不是在巴黎——是在——我不记得了——但回想起来像是和某个宗教节日有关。记得是个非常好的天气,小姐手里拿着花,这个孩子在花园里追逐一只美丽的孔雀,而您,则悠闲地坐在一个什么树藤搭成的凉亭底下。请帮我想想看,夫人,讲到这些您的头脑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印象吗?”
“对不起,真的没有,”维尔福夫人答道,“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您,那么您的形象一定会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的。”
“也许伯爵阁下是在意大利看见我们的吧。”凡兰蒂怯怯地说。
“是的,是在意大利——很可能是在意大利,”基 督山答道,“也就是说您到意大利旅行过,小姐?”
“是的,夫人和我两年前到那儿去过。医生说我的肺不好,建议我去呼吸那不勒斯的空气。我们曾经过博洛涅,比鲁沙和罗马。”
“啊,是了,不错,小姐,”基 督山喊道,像是这些简单的提示已足够引起他的回忆了。“是在比鲁沙,那一天是天灵节,在波士蒂旅馆的花园里,我恰巧碰到了你们:您,维尔福夫人,令郎和小姐,我现在很清楚地记得我是有幸见过你们的了。”
“关于比鲁沙,波士蒂旅馆,和您说的那个节日我记得十分清楚,阁下,”维尔福夫人说,“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我很惭愧自己的记忆力太差,因为我真的记不起以前曾有幸见过您。”
“真是奇怪,我也记不起曾经和您见过。”凡兰蒂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伯爵说。
“我可记得。”爱德华说。
“让我来帮您回忆一下,夫人,”伯爵又说,“那天骄阳似火,您在那儿等马车,因为是节日,所以车子迟了。小姐在花园的树阴底下散步,令郎追赶那只鸟,后来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我追到那只鸟了,妈妈,你不记得了吗?”爱德华说,“我在它的尾巴上拔了三根毛呢。”
“正如我对您所说的,您,夫人,是在一个葡萄藤搭起来的凉亭底下等车,您不记得了吗?您坐在一张石凳上,当维尔福小姐和您的小儿子不在的时候,你曾和一个人聊了很长时间?”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青年太太回答说,脸庞变得通红,“我的确曾和一个身穿羊毛长大氅的人讲过话,我记得他好像是一个医生。”
“没错儿,夫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在那家旅馆已经住了两个星期,并且治好了我贴身随从的寒热症和旅馆老板的黄疸病,所以就有人称我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夫人,谈到各种问题:谈到比鲁杰诺,拉斐尔,谈到各地的风俗习惯和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我好像记得您还说,有人告诉您,比鲁沙还有人保存着那种毒水的秘方。”
“是的,没错儿,”维尔福夫人急促地回答,神色有些不安,“我现在全都记起来了。”
“那次我们讨论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现在我已不能全部记起了,夫人,”伯爵十分平静地说,“但后来您也像别人那样对我完全相信,和我谈到维尔福小姐的健康问题,这一点我却记得很清楚。”
“是的,阁下,您确实是一位医生,”维尔福夫人说,“因为您治好了很多病人。”
“关于这点我可以借用莫里哀和博马舍的话来回答您,因为正如他们所说的:治好病人的,并不是我。至于我,我只能对您说,虽然我对药物学和各种自然科学曾做过相当深入的研究,但您知道,那只是一种业余的兴趣而已。”
这时挂钟敲了六下。“现在已经六点钟了,”维尔福夫人显然十分激动,“凡兰蒂,你的爷爷不知是不是要吃饭了,你去看一下好吗?”
凡兰蒂站起身向伯爵行了个礼,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噢,夫人!”凡兰蒂离开房间以后,伯爵说,“你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才把维尔福小姐打发走的吧?”
“决不是这样的,”那青年妇人匆忙答道,“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给诺梯埃先生用餐的,说来可怜,他吃饭也只是维持他那种凄凉的生活而已。阁下,您已经知道家翁的可悲的状况了吧?”
“是的,夫人,维尔福先生对我说起过——我好像记得,他是一个瘫子。”
“唉,是的!可怜的老人全身上下毫无知觉,不能动弹,只有脑子还在活动,而那也只不过是摇摇欲熄的一点灯火而已。请您原谅我向您讲起我们家庭里的不幸,先生,我打断了您的话了。您刚才告诉我,说您是一个高明的药理学家。”
“不,夫人,我并没有说我达到了那种程度,”伯爵笑着回答,“恰恰相反。我之所以要研究药理学,完全是因为我决定将住在东方,所以我希望能学学国王米沙里旦司的样子。”
“米沙里旦司,君临邦图斯,”那个小顽童一面说,一面从一本精美的画册上撕下一张美丽的画片,“那个人每天吃早餐的时候都要喝一杯烈性毒药。”
“爱德华,你这个调皮的孩子!”维尔福夫人从那小顽童手里一把夺下那本残破不全的书,喊道,“你真叫人受不了,总是打扰大人们的谈话。快走开,到诺梯埃爷爷的房间里找你的姐姐凡兰蒂去。”
“画册。”爱德华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画册?”
“我要那本画册。”
“那你为何要把图画撕下来?”
“我高兴。”
“去,赶快走。”
“我不走,除非你把那本画册给我。”那孩子说,按照他一贯的不让步的习惯,赖皮地在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
“好,好,给你,那么,别再来打扰我们了。”维尔福夫人说,把那本画册还给了爱德华,于是,那孩子就被他的母亲领着向门口走去。
伯爵一直盯着她。“让我来看看,孩子出去以后,她关不关门。”他低声自语道。
那孩子出去以后,维尔福夫人很小心地关上门,伯爵作出没有注意她的样子,却以一种明察秋毫的目光把房间环顾了一圈。那位年轻的太太回她的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夫人,”伯爵用他那伪装得非常巧妙的慈爱口吻说,“您对那可爱的孩子真是太严厉了。”
“有时候严厉是必需的。”维尔福夫人用一种真正的母亲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