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限透支 (1)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一辆低轮马车,由两头健壮的英国马拉着,停在了基 督山的门前。车门的板上画着一对男爵的武器图案,一个人从车门里探出半个头来,叫他的马夫到门口去问,基 督山伯爵是否在这里,是否在家。这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上衣的纽扣也是蓝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挂着一条粗的金链,棕色的裤子,头发很黑,而且很长,几乎把他的眉毛盖住了。特别地,这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那额上深深的皱纹极不相称,很容易使人怀疑这是假发。总之,这个人分明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却总想让人知道他还不到四十岁。
他一边等着回答,一边观察着这幢房子,而且神情非常专注,这就多少有一些失礼了。但他看到的只是花园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仆人。这个人的眼光很敏锐,但这种敏锐的眼光,与其说表示他聪明,还不如说表示他奸诈,他两片薄薄的嘴唇,成了一条直线,而且相当薄,以致闭拢的时候,几乎完全压进了嘴巴里面。总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颧骨——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证据,可见他的狡猾,他那扁平的前额,他那大得超过耳朵的后脑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算命先生的眼中,这一尊容实在是不受尊敬的,但人们之所以尊敬他,当然是因为那几匹雄壮的马,那佩在前胸上的大钻石,和那从上装的一边纽孔拖到另一边的红缎带。
马夫按他的吩咐,敲了敲门房的窗问:“基 督山伯爵是不是住在这里?”
“大人是住在这里,”门房回答说,他和阿里互相瞟了一眼,阿里作了一个否定的姿式,于是他又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马夫问道。
“大人今天不见客。”
“那么请你接下我主人的这张名片——邓格拉斯男爵阁下!别忘了把这张名片交给伯爵,并请转达伯爵,我主人是到议院去的路上特地来访问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说话的,”门房回答说,“你的话可以由贴身跟班代为转达。”
马夫回到马车那里。“怎么样?”邓格拉斯问。马夫吃了一个闭门羹,不免有点灰心,便把和门房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主人。
“哦!”男爵说道,“那位先生肯定是一个亲王了,他必须得称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之外谁都不能接近他。但这没有什么关系,我接到了一封他的划汇通知单,所以我必须亲自来看一下,问他什么时候要用钱。”
于是,邓格拉斯用力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种能够使大街对面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到众议院去!”
这时,基 督山已经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来访的消息,便从自己房间的百叶窗里,用一副上等的剧场望远镜,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对方,其观察之细致并不亚于邓格拉斯对他的房屋,花园和仆人制服的观察。“那个家伙的相貌确实很丑,”伯爵一面把望远镜装进一个用象牙做的盒子里,一面用一种厌恶的口气说。“前额平坦而微凹,像是赤练蛇;脑袋圆圆的,像秃鹰一样;鼻子又尖又勾,像是荒鹫;他这副样子大家为什么不会因为厌恶而马上躲开他呢?阿里!”他喊道,同时敲了下那面紫色的铜锣。阿里出现了。“叫伯都西奥来!”伯爵说。
话音未落,伯都西奥立刻就走进来了。“是大人叫我吗?”他问道。
“不错,”伯爵回答说。“你一定看到了刚才停在门口的那两匹马了吧?”
“当然,大人,我注意到它们长得非常漂亮。”
“那这是怎么搞的?”基 督山皱了皱眉头说,“我要你给我买全巴黎最好的马,可是巴黎还有两匹马和我的马一样漂亮,而那两匹马却不在我的马厩里?”
看到伯爵这种不高兴的神情和略带愤怒的口吻,阿里的脸白了,立刻低下了头。“这不是你的过错,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语说,而且口气是那样的温和,凡是有感情的人,都不能不相信那是出自最为至诚的内心——“这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自认懂得挑选英国马。”
阿里的脸上恢复了从容的神。
“大人宽容,”伯都西奥说,“我给您买马的时候,你所讲的那两匹马是不卖的。”
基 督山耸了耸肩。“总管先生,”他说,“看来你还不明白,只要肯出钱,不可能有不肯出卖的东西。”
“伯爵阁下大概还不清楚吧?邓格拉斯这两匹马是花了一万六千法郎买的”。
“太好了!那么给他三万二,一个银行家是绝对不会错过一个能对本的机会的。”
“大人真的诚心想买吗?”管家问。
基 督山看了看他的管家,像是对于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很惊讶。今晚我要去见一个客人,”他回答说。“我希望这两匹马能换上全新的挽具,套在我的车上在门口等着。”
伯都西奥鞠了一躬,好像是想要走了,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说,“大人准备几点钟去访客?”
“五点钟。”伯爵说。
“请大人原谅我斗胆问您一句,”管家用一种哀求的口气说道,”现在已经两点了。”
“我知道。”基 督山只说了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头去对阿里说,“把我马厩里所有的马都牵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让她挑几匹她喜欢的马配在她的马车上。再替我问一句,问她喜不喜欢和我一起吃饭,如果她高兴,把午餐开在她的房间里。现在你可以走了,把我的贴身跟班叫到这儿来。”
阿里刚出去,跟班马上进来了。
“培浦斯汀先生,”伯爵说,“你已经在我这里干了一年了,我总是用一年的时间来判断我手下人的优点和缺点。你非常适合我。”培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现在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合不合你的意。”
“哦,伯爵阁下!”培浦斯汀急切地说。
“你听着,等我先把话说完,”基 督山回答说,“你在这里服务每年可以得到一千五百法郎——比很多勇敢的下级军官,那些经常为了国家安全而冒险的人,拿得更多。你的饭,那些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职员和普通官吏,也是乐于享用的。虽然你是一个仆人,但却有别的仆人来照料你的衣着。况且,除了这一千五百法郎,你在替我购买化妆品时,又另外赚了我一千五百法郎。”
“哦,大人!”
“我不是在向你诉苦,培浦斯汀先生,这不算过分。可是,我希望这种事情不再发生。在别的地方你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好运的,能够有这么好的一个差使。我对我的手下并不刻薄,我从不骂人,有错我总能够原谅——但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我的命令通常都很简短,但却简单明了,我宁可吩咐两遍,甚至三遍,总希望我所说的话能够完全听懂。我有足够的钱用来打听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告诉过你,我对一切事情都是充满了好奇。所以,如果我发现你在背后议论我,批评我的行为,或监视我的举动,你就得马上离开我。我决不会第二次警告我的仆人。你已经受到警告了,去吧。”培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哦,我忘了告诉你,”伯爵说,“我对家里的每一个仆人每年都提出一笔相当数量的款子,那些被开除的人显然是得不到这笔钱的,他们本来能得到的那部分就当作公积金,留给那些始终跟着我的仆人,直到我死的时候才分。你已经在我这里干了一年,已经开始有了财产。让它继续增加吧。”
这些话是当着阿里的面说的,他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但对培浦斯汀却产生了很大的触动,这种作用,只有那些非常了解法国仆人的个性和气质的人才能觉察得到。“我向大人保证,”他说,“至少我要努力学习,在各方面都不辜负您的一番鼓励,我要把阿里先生作为我的榜样。”
“不要那样做,”伯爵用十分严厉的口气说道,“阿里虽然有很多出色的优点,但却存在许多的不足。所以,不要以他为榜样,因为阿里是一个例外。他不拿工资,他不是我的一个仆人,他是我的奴隶,我的一条狗。如果他办事不称职,我不是开除他,而是要杀死他。”
培浦斯汀睁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吗?”基 督山说。于是他把刚才用法语对培浦斯汀说的那些话又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了一遍。那黑奴听了他主人的话,脸上露出了同意的微笑,然后单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吻了一吻伯爵的手。刚受过教训的培甫斯尔先生在这一番证据在前吓呆了。于是伯爵示意他出去,又把阿里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两人又谈了许久的话。五点钟的时候,伯爵在他的铜锣上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两下召培浦斯汀,三下召伯都西奥,管家进来了。“我的马呢?”基 督山问。
“已经配在大人的车子上了。伯爵阁下要不要我陪您去?”
“不用了,只要车夫,阿里和培浦斯汀陪我去就行了。”
伯爵走到他的楼房门口,看到一对早晨配在邓格拉斯车子上的、那两匹令他非常羡慕的马,已经配在他自己的马车上了。他走过去说道:“它们确实长得很英骏,你买得不错,虽然晚了一点点。”
“真的,大人,买到它们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笔钱。”
“你觉得不值得吗?”伯爵耸耸肩问。
“哦,没有,只要大人高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伯爵您准备上哪儿去?”
“到安顿大马路邓格拉斯男爵府。”
这一席话是站在露台上说的,从露台上下几级台阶便是马车的跑道。伯都西奥正准备离开,伯爵又把他叫回来。“还有一件事我得叫你去办,伯都西奥先生,”他说,“我很想在诺曼底海边买一块产业——比如,在勒阿弗尔和布洛涅一带。你看,我给了你一个很大的范围。你所选的地方必须有一个小港,小溪或者小湾,能够停泊我的帆船。它吃水只有十五英寸。它必须时时处于备用状态,我一下命令,它要能够立即出航。你去打听打听,如果有合适的地方,如果价格合理,你就以你的名义把它买下来。我想,那只帆船肯定已经出发前往费康去了,对不对?”
“没错,大人,在我们离开马赛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的。”
“那只游艇呢?”
“奉命留在马地苟斯。”
“好极了!希望你经常写信给那两条船的船长,让他们保持警觉性。”
“那只汽船呢?大人有没有给它命令?”
“是不是在夏龙?”
“是的。”
“我的吩咐是和那两艘船一样。”
“我明白。”
“当你买好了那处我想买的地方以后,你就在南北两边的马路上每隔三十哩设一个换马的驿站。”
“大人放心地交给我办就行了。”
伯爵赞许地微笑了一下,走下露台的台阶,跨上马车,于是,那两匹高价买来的骏马拉着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到银行家的府邸门口才停住了。邓格拉斯正召开一个铁路委员会。当仆人进来通报来宾姓名的时候,会议恰好快要结束了。一听到伯爵的头衔,他站起身来向他的同事——其中有很多是上议院或下议院的议员——宣布说,“诸位,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下,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了一位所谓的基 督山伯爵给我,委托我给他开一个无限透支户头。我与外国银行的来往虽然很多,但这样荒唐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也一定能够猜到,这件事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今天早上我亲自去拜访那位伯爵。如果他是一个真伯爵,他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钱。大人居然不会客!你们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就算是皇亲国戚,或者是绝代佳人,有基 督山老板如此狂妄的吗?说到别的,他的那座房子看起来也的确比较豪华,地点在香榭丽榭大街,而且,我听说,那是他自己的产业。但一个无限透支户头,”邓格拉斯带着一种狠毒的微笑继续说道,“这倒使接受它的银行实在是一时难以接受。我想也许这是一个骗局。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哪一个,最后的胜利者才是真正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