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代理检察官 (2)
“有趣,当然啦,”青年回答,“比起戏院里看杜撰的悲惨故事而掉眼泪,当然要有趣得多,在一个法院里,您所看到的案子是真实的痛苦,——一幕人生戏剧。您在那儿所看到的犯人,脸色苍白,焦急,惊恐,而当那场悲剧幕落时却不能回家和家人平静地共进晚餐,然后退而休息,准备明天再来假扮一套悲哀的样子。他在离开你的视线后,只是被放回到他的牢房,被交给刽子手,我让您自己来判断,算算您的神经能不能受得了这样一个场面。但关于这件事,请您放心,假如有什么好机会,我一定不会忘记通知你,至于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丽妮脸色苍白地说:“您难道没有看见您把我吓成什么样了吗?可是你还笑。”
“你们想要看些什么?这是一种决斗,算起来,我已经判决过五六个******和其他罪犯的死刑,而谁能断定,有多少把匕首已磨得极锋利,只等有时机插入我的心脏?”
“仁慈的天!维尔福先生,”丽妮说,她愈来愈害怕了,“您在说什么呢?”
“我说的实在是真话,”青年回答,“碰到有趣的审问,年轻姑娘所希望满足的是她的好奇心,而我的希望是满足我的野心,所以这种案件只会更严重。譬如,举个例子来说,如在拿破仑手下服务过的犯人——你能不能相信,一个习惯于听他的命令就不怕死地向敌人的刺刀上冲过去的人,一个能冲向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俄国人、奥国人或匈牙利人的家伙,当他一旦知道了他的私人仇敌以后,竟会畏畏缩缩地不敢用小刀刺进他的心脏?而且,这种事情主要的是敌对作用,假如不是因为敌意,我们的职业就毫无理由了。在我这方面,当我看到被告眼中闪耀着怒火的时候,我觉得就增加了勇气,兴奋起来。这已不再是一场诉讼,而是一场斗争,我攻击他,他还击我,我加一倍力量进攻,于是斗争就结束了。像所有的斗争一样,结果不是胜就是败。诉讼就是这么一回事。其间的危险在于讲话是否得当,假如一个被告对我的话只是微笑,我就想到,我一定说得很坏,我说的话是苍白无力而不合适。那么,想想,当一个检察官证实了被告是有罪的,当他看到被告在他的雄辩之言词下低下了头,脸色苍白的时候,他又会感到怎样的自豪!那个低下的头就是要被杀掉的头。”
丽妮发出一声轻微的喝采。
“好!”有一个贺客喊道,“这就是我所谓的有意义的演讲。”
“正是我们目前这个时候所需要的人才。”第二个说。
“您上次那个案子办得多妙,我亲爱的维尔福!”第三个说,“我是指那次谋杀生父的案子。说真话,他还没落到刽子手手里,就已经被你杀死啦。”
“噢,说到弑父的逆子,像那种可怕的人,是怎么惩罚都不过分的。”丽妮插进来说,“至于那些不幸的可怜虫,他们惟一的罪名只是为了参与政治阴谋的人——”
“什么,那是最大逆不道的罪名。难道你不明白吗?丽妮,君为民父,凡是任何阴谋或计划想危害三千二百万人民之父的生命和安全的人,不就是一个更坏的弑父逆子吗?”
“我不懂,”丽妮回答,“可是,维尔福先生,您已经答应过我——不是吗?——对那些我为他们求情的人,总要从宽处理的。”
“那一点您放心好了。”维尔福带着他最甜蜜的微笑说,“关于我们的判决,您和我总是商量着办好了。”
“我的宝贝,”侯爵夫人说,“你顾着你的鸽子、你的小狗和刺绣吧,对于那些你不懂的事少来管,这个年头真是武事不修文官得道,关于这一点,有一句拉丁话说得非常深刻。”
“Cedant arma togae。” (意为:用长袍代替武器吧。)维尔福说,并鞠一躬。
“我不敢说拉丁文。”侯爵夫人回答。
“嗯,”丽妮说,“我真觉得有点遗憾。您为什么不选择另外一种职业呢,——譬如说,做一个医生也好。杀人的天使,他虽然是个天使,在我看来似乎总是可怕的。”
“可爱的,好心的丽妮!”维尔福低声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凝视着那可爱的姑娘。
“我的孩子,”侯爵大声说,“维尔福先生将成为本省道德上和政治上的医生。这是一件高贵的工作。”
“而且可以洗刷掉他父亲的行为所引起的记忆。”本性难移的侯爵夫人接上一句。
“夫人,”维尔福带苦笑回答说,“我已很荣幸地看到家父已经——至少我希望如此——抛弃他过去的错误。他目前已是首都和秩序的一个坚定而热心的友人,——一个或许比他儿子更好的保王党,因为他要弥补过去的错误,而我的动机却仅出于热情而坚决的选择和信念。”说完,维尔福就小心地四顾,观察他演说辞的效力,好像他在法庭里对旁听席讲话似的。
“您知不知道,我亲爱的维尔福,”萨尔维欧伯爵大声说,“你这篇话简直就和我那次在杜伊勒里宫所说的话一模一样,那次是皇上的御前大臣问我,他说,一个吉伦特党徒的儿子和一个保王党的女儿结婚是否有点奇特。他很了解这种政治上化敌为友的主张,也正是圣上的主张,想不到圣上却听见了我们的说话。他插口说,‘维尔福’——请注意,圣上并没有说‘诺梯埃’这个名字,相反地庄重地说出‘维尔福’——‘维尔福’,圣上说,‘是一个极有判断能力,极小心细致的青年,他在他那一行一定会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人物,我很喜欢他,我很高兴听到他就要做圣?米兰侯爵夫妇的女婿。要不是高贵的侯爵预料到我的心思,先来征求我的同意,我自己本来也想把他们撮合成一对。’”
“皇上是那样说吗,伯爵?”维尔福喜不自禁地问。
“我是照他的话讲给您听,一个字都没改,假如侯爵肯坦白相告,他一定会承认,我这篇话和他六个月前晋谒圣上,请求您和他令嫒的婚事时皇上对他讲的话完全一致。”
“当然,”侯爵回答,“一点没错,全是实情。”
“我对这位宽宏大度的亲王真是感激不尽!我还敢不尽心竭力来证明我衷心的感激吗?”
“对了,”侯爵夫人大声说,“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才高兴。现在好了,要是一个叛党落到你的手里,你就有所作为了。”
“至于我,亲爱的妈,”丽妮插嘴道,“我祈祷上帝请他不要听您的话。请他只许那些无足轻重的犯人,穷苦的债务人和可怜的骗子落到维尔福手里,这样我才满意。”
“那还不一样,”维尔福大笑道,“你这就等于祈祷只许一个医生治头痛,麻疹,蜂咬,或其他任何轻微的皮肤病一样。假如您希望我能做到检察官,您就必须希望我接到某些危险剧烈的疾病,医好了那些病,一个医生才会声誉鹊起。”
正在这时,象是维尔福的愿望一说出口就能到达似的,一个仆人走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维尔福立刻离席而起,说有急事要办,走出房去,不久他又回来,满脸洋溢着喜悦的神色。丽妮带着钟爱的情意望着他,她钦慕地凝视着她那温雅聪明的爱人。当然罗,他那漂亮的仪容,闪耀着不平凡的热情和奋发的光芒,是足以使她爱慕的。
“您刚才希望我不在法律界做事而专做一个医生,”维尔福向她说,“好吧,我至少有件事倒和希腊神医亚斯右拉波司的教条很相似——就是没有哪一天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即使在我订婚的这一天。”
“刚才你去哪儿了?”圣?米兰小姐带着微微不安的神色问。
“唉?假如我听到的话是真的,则有一个病人一定命在垂危了。这种病很严重,已经病得无可救药。”
“多可怕呀!”丽妮喊道,她那本来激动得发红的双颊渐渐变成大理石似的苍白。
“真的吗?”凡是听得见他讲话的人都同时惊喊起来。
“噢,假如我的消息证实是正确的话,刚才又发现一宗拿破仑党的阴谋了。”
“这是真的?”侯爵夫人喊道。
“至少,我可以把这封告密信念给你听,”维尔福说。?
“敝人乃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邓蒂斯其人,乃埃及王号之大副,今天早上自士麦那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给逆贼,并受逆贼之托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该函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号之船舱内。” ?
“可是,”丽妮说,“这毕竟只是一封乱写的匿名信,况且还不是给你写的,而是给检察官。”
“不错,但那位先生不在,他的秘书就受命拆开了这封信。他认为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派人找我,可是又找不到我。他就自己下了几道必要的命令,把被告逮捕了起来。”
“那么那个罪人已经被逮捕了吗?”侯爵夫人说。
“应该说是被告。”丽妮说。
“已经逮捕了,”维尔福回答说,“正如我刚很荣幸地向丽妮小姐说过的那样,假如那封成问题的信被找到了,那个病人的确是病入膏肓了。”
“那个倒霉的人在哪儿?”丽妮问。
“他在我的家里。”
“来,来,我的朋友,”侯爵夫人插进来道:“不要因为和我们呆在一起而疏忽了职责。你是皇上的臣仆,职务所在,不论哪儿你都得去。”
“噢,维尔福先生!”丽妮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喊道,“今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你得给点面子。”
那青年绕着桌子,走到那美丽的未婚妻旁边,靠在她的椅子上,温柔地说:“只要你高兴,亲爱的,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答应尽量的宽大,但假如这位拿破仑党英雄被控的各节证明是确实的话,唉,那么,您一定得让我下令把他杀头。”
丽妮痉挛似的震颤了一下,把头转过去,好像她那温柔的天性受不了听人冷酷地提及杀人似的。
“不要理她,维尔福,”侯爵夫人说,“她不久就会听惯这些事情的。”说着圣?米兰夫人把她那瘦骨嶙峋的手伸给维尔福。他一面吻,一面望着丽妮,并用他的眼睛说,“我此刻所吻的手是您的手,或至少我希望是在吻着您的。”
“我有不祥的预感!”可怜的丽妮叹道。
“说真话,孩子!”侯爵夫人愤愤地喊道,“你真是太傻了,我真不明白,你这种讨厌的怪脾气和国家大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呵,妈!”丽妮低声地埋怨说。
“不,夫人,不要怪她,”维尔福说,“我答应你,我一定绝对严格办理以弥补她的不忠。”但当法官的维尔福在向侯爵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做情人的维尔福却向他的未婚妻丢了一个眼色,他的眼光说,“放心,丽妮,为了您的爱我必须从宽办理。”丽妮用她最甜蜜的微笑回答了那一眼,于是维尔福美美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