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1)
迪克把罗马发生的那场灾难轻描淡写地对尼科尔讲了一遍。照他的说法,他受伤是因为出于好心救一个喝醉酒的朋友。他可以信赖贝贝?沃伦管住自己的舌头,因为他已经向她讲明了,说出真话对尼科尔会有灾难性的后果。与他在这个事件中受到的持续痛苦比起来,这一切无非是些容易对付的枝节问题。
作为一种平衡反应,他在工作中拼命苦干,弄得弗朗茨即便想跟他分手,也找不到借口。真正的友谊不可能在没有受到切肤之痛的情况下,短时间内便被摧毁——所以弗朗茨便越来越相信,迪克的那次旅行是在明智而充满感情的情况下进行的。旅行中风驰电掣,震动强烈,难免受点磕磕碰碰——这种对比的差异以前曾经是他们关系的基础。因而,旧瓶装新酒也可满足此时的需要。
然而,弗朗茨找到机会打进第一个楔子是在五月的事情。一天中午,迪克走进他的办公室,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他跌坐在椅子上,说:
“唔,她去了。”
“她死了?”
“心脏不跳了。”
迪克精疲力竭地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连续三个夜晚,他一直与那个卑微而不知名女艺术家呆在一起,他已经爱上她了。名义上,他是为她定量滴注肾上腺素,其实是为了尽自己所能,向她心灵的黑暗中投去一丝暗淡的光芒。
弗朗茨对他的感情表示半带同情,迅速将观点转移开来:
“那是神经性梅毒。瓦塞尔曼(德国细菌学家(1866-1952)。发明过梅毒瓦塞尔曼氏检查法。——译注。)的各种书上都是这样说的。脊椎液……”
“别提了,”迪克说。“啊,天哪,别提了!既然她自己对她的秘密都守口如瓶,那就随她去吧。”
“你最好休息一天。”
“别担心,我会休息的。”
弗朗茨找到了打楔子的机会。他手头拟出一份拍给那个女人兄长的电报,抬起头望着迪克:“你愿意短途旅行一下吗?”
“现在不。”
“我的意思不是度假。洛桑有个病人。我整个上午都在与一位名叫奇林的人通过电话交谈……”
“她那么勇敢,”迪克说,“而且她让病魔缠了那么久。”弗朗茨表示同情地晃了晃头,迪克振作起来,“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
“这只是为了换个环境——这个事情是一位父亲为他儿子的问题操心——父亲不能带儿子上这儿来。他想要人去他那儿。”
“是怎么回事?酗酒?同性恋?你说起洛桑……”
“什么都沾点边。”
“我去吧。能收到费吗?”
“我要说,相当丰厚。估计要呆上两三天,如果那孩子需要看护,就带他上这儿来。无论如何,悠着点儿,把事务和享乐结合起来。”
在火车上睡了两小时后,迪克觉得恢复了精神,他跟帕杜?伊?奎达?里尔先生会面的时候,精神十足。
这种会见都属于同一种类型。家里那个纯粹歇斯底里的病人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状态十分有趣。这个病人也不例外。帕杜?伊?奎达?里尔先生是个长相漂亮,脸色铁青的西班牙人,富有贵族风度,简直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他在三界饭店的那个房间里怒不可遏地来回走动着,讲述自己儿子的事情,比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还缺乏自制力。
“我智穷才尽,毫无办法啦。我的儿子毁了。他是在哈娄弄坏的,他是在金斯学院出的问题,是在剑桥毁掉的。他毁了,严重得不可救药了。他酗酒,这显然是问题,还连续闹出麻烦来。我什么都试过——我跟我一个医生朋友订过一个计划,把他们一起打发到西班牙去旅行。每天晚上,弗朗西斯科注射一针斑蝥制剂,然后两人一起去一家名声不错的妓院。一个星期下来似乎有效,但是,结果却仍然一无所有。最后,上个星期就在这个屋子里,而不是在卫生间……”他指着卫生间说,“……我逼弗朗西斯科把衣服脱到腰上,用一根鞭子抽他……”
他感情激动,精疲力尽,坐下来。迪克说:
“那可太傻了——到西班牙旅行也毫无用处……”他在努力压抑自己内心中喷涌而出的激动,这种激动是每一位有声望的医生听了这种幼稚的试验,都能体会到的。“……先生,我必须告诉你,遇到这种病例时,我们无法作出任何保证。假如仅仅是酗酒,我们往往能够达到某种效果——只要有适当的合作就行。首先,我要见那孩子,充分了解他的自信心,看看他对这事是不是有所认识。”
——那个孩子大约二十岁,容貌漂亮,十分机警。迪克跟孩子一起坐在露台上。
“我想了解你的态度,”迪克说,“你是不是觉得情况变得越来越坏了?你想采取些什么措施吗?”
“我想,”弗朗西斯科说,“我觉得非常不幸。”
“你觉得这是因为酗酒,还是由于反常?”
“我认为酗酒是由另外那个因素造成的。”他严肃了一会儿,突然一阵无法压抑的滑稽心情爆发出来,他放声大笑,说道:“毫无希望了。我在金斯学院被称作墨西哥女王。到西班牙的那趟旅行——全部的效果就是让我见了女人觉得恶心。”
迪克猛地一把抓住他。
“要是你对这种污七八糟的东西津津乐道,那是浪费我的时间,我可帮不了你的忙。”
“不。我们谈谈吧——我也讨厌大多数其他人。”这个孩子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男子汉的东西,现在已经扭曲成对父亲的反抗。但是他眼睛里有那种典型的恶作剧神色,那是同性恋的特征。
“那个事情充其量不过是只牛犄角,”迪克告诉他说,“你会钻进去度过一生,承受其后果,你将没有时间或精力搞任何高尚的或者符合社交礼仪的活动了。假如你想面对这个世界,你就得痛下决心,从戒酒开始,因为酗酒是直接的刺激因素……”
他在十分钟之前撇开那个病例的话题,便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在愉快的情绪中,两人又交谈了一个钟头,谈到了孩子在墨西哥的家,谈到了他的抱负。这与迪克在任何场合对这种性格的理解都十分接近,而不是从病态的角度来理解它。他归纳出,这种有魅力的性格使弗朗西斯科有可能发泄自己的愤怒。在迪克看来,魅力从来都是独立存在的,不论它是来自这天早上死在诊所的那个勇敢的可怜病人,还是来自这个孩子讲述逛妓院经历体现出的勇气。迪克试着将这种魅力分解成能够存储起来的小片供剖析,他意识到完整的生活与解剖开来的碎片在质量上是不同的,还意识到,四十年代的生活只能在解剖成碎片后进行观察。他对尼科尔和罗斯玛丽的爱;他与阿贝?诺思、与汤米?巴尔邦在这个战后粉碎的宇宙中结成的友谊——在这些接触中,那些个性对他施加了那么大的影响,结果他本人就成了个性的化身——现在似乎有一种需要:要么全部保留,要么干脆不要。仿佛在他的余生中,他注定要携带以前见过和爱过的人们的自我,只有那些人的个性完整,他的个性才会完整。他的个性中掺杂了孤独的成分——十分容易受到别人的爱,要想爱别人却非常困难。
他与那个年轻的弗朗西斯科一起坐在露台上,一个昔日的熟人像幽灵一样倏忽飘进他的视野。那是一个男子,他个子高挑、容貌异常,从灌木丛中闪身出来,朝迪克和弗朗西斯科走来,只见他脚步踌躇,态度犹豫,动作和表情犹豫不定,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迪克几乎无法对他进行评论。接着,迪克站起身来,把手伸向无形的空气,心想:“我的老天!我捅了马蜂窝啦!”他连忙回忆那人的名字。
“这是戴弗医生,对吧?”
“哎哟,哎哟……是邓弗里先生吧?”
“罗亚尔?邓弗里。我曾经有幸在府上漂亮的花园里用过晚宴。”
“对啦。”迪克为了给邓弗里先生的热情降一降温,便拖长了腔调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那是在一九——二四年——或者是——二五年……”
他仍然站在那里,罗亚尔?邓弗里虽然最初看上去十分腼腆,但是他这时手里握着镐头和铁锹,言谈举止却十分机敏。他对弗朗西斯科讲话时使用随便亲密的口吻,但是后者对他的出现感到丢人,与迪克联合起来想用冷冰冰的态度赶他走。
“戴弗医生——在你离开之前,我要对你讲一件事。我从来忘不了在你家度过的那一个夜晚,你和你的夫人多么迷人啊。对我来说,那是我平生最美好的一段记忆,也是最幸福的记忆。我从来都认为那是我所认识的最文明的人举行的聚会。”
迪克继续像只螃蟹一样朝旅馆最近的一扇门退去。
“我很高兴你对那事留下这么愉快的回忆。现在我必须去见……”
“我理解,”罗亚尔?邓弗里同情地说。“我听说他就要死了。”
“谁要死了?”
“也许我不该说——但是我们是让同一个大夫看病的。”
迪克停顿了一下,惊讶地问他:“你说的是谁?”
“这还用说吗,是你的岳父——也许我……”
“我的什么?”
“我猜——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第一个……”
“你是说,我的岳父在这儿?在洛桑?”
“当然啦,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以为正因为这样,你才在这儿呢。”
“给他看病的是哪位大夫?”
迪克匆匆把那个名字记在笔记本上,道了声歉,便朝一个电话亭跑去。
丹古大夫立刻在自己家会见戴弗医生,他丝毫没有感到不方便。
丹古大夫是一位年轻的日内瓦人,起初,他担心自己的一个富有病人会被抢走,但是迪克向他作出保证,他便宣布说,沃伦先生其实已经行将就木了。
“他仅仅五十岁,但是他的肝已经不能恢复;病因是酗酒。”
“对治疗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