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来参真人。其时公孙胜已到草庵里了。罗真人叫备素馔斋饭相待。早膳已毕,罗真人再与宋江道:“将军在上,贫道一言可禀:这个徒弟公孙胜,俗缘日短,道行渐长。若今日便留下,在此服侍贫道,却不见了弟兄往日情分;从今日跟将军去干大功,如奏凯还京,此时方当徒弟相辞,却望将军还放。一者使贫道有传道之人,二乃免徒弟老母倚门之望。将军忠义之士,必举忠义之行。未知将军雅意肯纳贫道否?”宋江道:“师父法旨,弟子安敢不听?况公孙胜先生与江弟兄,去住从他,焉敢阻挡?”罗真人同公孙胜都打个稽首,道:“谢承将军金诺!”当下众人拜辞罗真人,罗真人直送宋江等出庵相别。罗真人道:“将军善加保重,早得建节封侯。”宋江拜别,出到观前。所有乘坐马匹,在观中喂养,从人已牵在观外伺候。众道士送宋江等出到观外相别。宋江叫牵马至半山平坦之处,与公孙胜等一同上马,再回蓟州。有诗为证:
兵隙乘骖访道流,紫虚仙观白云稠。
当坛乞得幽玄语,楚尾吴头事便休。
宋江等回来,一路无话,早到城中州衙前下马。黑旋风李逵接着,说道:“哥哥去望罗真人,怎生不带兄弟去走一遭?”戴宗道:“罗真人说你要杀他,好生怪你。”李逵道:“他也奈何得我也够了!”众人都笑。
宋江入进衙内,众人都到后堂。宋江取出罗真人那八句法语,递与吴用看详,不晓其意。众人反复看了,亦不省的。公孙胜道:“兄长,此乃天机玄语,不可泄漏。收拾过了,终身受用,休得只顾猜疑。师父法语,过后方知。”宋江遂从其说,藏于天书之内。自此之后,屯驻军马在蓟州,一月有余,并无军情之事。
至七月半后,檀州赵枢密行文书到来,说奉朝廷敕旨,催兵出战。
宋江接得枢密院札付,便与军师吴用计议,前到玉田县合会卢俊义等,操练军马,整顿军器,分拨人员已定,再回蓟州,祭祀旗纛,选日出师。
闻左右报道:“辽国有使来到。”宋江出接,却是欧阳侍郎,便请入后堂。叙礼已罢,宋江问道:“侍郎来意如何?”欧阳侍郎道:“乞退左右。”宋江随即喝散军士。侍郎乃言:“俺大辽国主,好生慕公之德。若蒙将军慨然归顺,肯助大辽,必当建节封侯。此乃小事耳。全望早成大义,免俺辽主悬望之心。”宋江答道:“这里也无外人,亦当尽忠告诉。
侍郎不知,前番足下来时,众军皆知其意,内中有一半人不肯归顺。若是宋江便随侍郎出幽州朝见郎主时,有副先锋卢俊义必然引兵追赶。若就那里城下厮拼,不见了我弟兄们日前的义气。我今先带些心腹之人,不拣那座城子,借我躲避。他若引兵赶来,知我下落,那时却好回避他;他若不听,却和他厮拼也未迟。他若不知我等下落时,他军马回报东京,必然别生支节;我等那时朝见郎主,引领大辽军马,却来和他厮杀,未为晚矣。”欧阳侍郎听了宋江这一席言语,心中大喜,便问道:“俺这里紧靠霸州,有两个隘口,一个唤做益津关,两边都是险峻高山,中间只一条驿路;一个是文安县,两面都是恶山。过得关口,便是县治。这两座去处,是霸州两扇大门。将军若是如此,可往霸州躲避。本州是俺辽国国舅康里定安守把。将军可就那里与国舅同住,却看这里如何。”宋江道:“若得如此,宋江星夜使人回家搬取老父,以绝根本。侍郎可暗地使人来引宋江去。只如此说,今夜我等收拾也。”欧阳侍郎大喜,别了宋江,出衙上马去了。未知行止真伪,有诗为证:
辽国君臣性持徕,说降刚去又还来。
宋江一志坚如铁,翻使谋心渐渐开。
当日宋江令人去请卢俊义、吴用、朱武到蓟州,一同计较智取霸州之策,下来便见。宋江酌量已定,卢俊义领令去了。吴用、朱武暗暗吩咐众将“……如此如此而行。”宋江带去人数:林冲、花荣、朱仝、刘唐、穆弘、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吕方、郭盛、孔明、孔亮,共计一十五员头领,只带一万来军校。拨定人数,只等欧阳侍郎来到便行。
望了两日,只见欧阳侍郎飞马而来,对宋江道:“俺大辽国主知道将军实是好心的人。既蒙归顺,怕他宋兵做什么?俺大辽国有的是渔阳渔阳:古郡名,唐以后为蓟州治所。辖境相当今河北围场县以南、蓟运河以西、天津市以北、北京通县、怀柔县以东地区。
突骑、上谷上谷:古郡名,隋以后治所在易县。辖境相当今河北拒马河以南、以西,满城、容城以北、府河上游以东地区。
雄兵相助。你既然要取老父,不放心时,且请在霸州与国舅作伴,俺却差人去取令大人未迟。”宋江听了,与侍郎道:“愿去的军将收拾已完备。几时可行?”欧阳侍郎道:“则今夜便行,请将军传令。”宋江随即吩咐下去,都叫马摘銮铃,军卒衔枚疾走,当晚便行。
一面管待来使。黄昏左侧,开城西门便出。欧阳侍郎引数十骑在前领路,宋江引一支军马随后便行。约行过二十余里,只见宋江在马上猛然失声叫声:“苦也!”说道:“约下军师吴学究同来归顺大辽郡主,不想来得慌速,不曾等得他来。军马慢行,却快使人取接他来。”当时已是三更左侧,前面已是益津关隘口。欧阳侍郎大喝一声:“开门!”当下把关的军将开放关口,军马人将尽数度关,直到霸州。
天色将晓,欧阳侍郎请宋江入城,报知国舅康里定安。原来这国舅是大辽郎主皇后亲兄,为人最有权势,更兼胆勇过人。将着两员侍郎,守在霸州。一个唤做金福侍郎,一个唤做叶清侍郎。听得报道宋江来降,便叫军马且在城外下寨,只叫为头的宋先锋请进城来。欧阳侍郎便同宋江入城,来见定安国舅。国舅见了宋江一表非俗,便乃降阶而接。请至后堂叙礼罢,请在上座。宋江答道:“国舅乃金枝玉叶,小将是投降之人,怎消受国舅殊礼重待?宋江将何报答?”定安国舅道:“多听得将军的名传寰海,威镇中原,声名闻于大辽,俺的国主好生慕爱,必当重用。”宋江道:“小将比领国舅的福荫,宋江当尽心报答郎主大恩。”定安国舅大喜,忙叫安排庆贺筵宴。一面又叫椎牛宰马,赏劳三军。城中选了一所宅子,叫宋江、花荣等安歇。方才叫军马尽数入城屯扎。
花荣等众将,都来见了国舅等众多番将,同宋江一处安歇已了。宋江便请欧阳侍郎,吩咐道:“可烦侍郎差人报与把关的军汉,怕有军师吴用来时,吩咐便可放他进关来,我和他一处安歇。昨夜来得仓卒,不曾等候得他,我一时与足下只顾先来了,正忘了他。军情主事,少他不得;更兼军师文武足备,智谋并为,六韬三略,无有不会。”欧阳侍郎听了,随即便传下言语,差人去与益津关、文安县二处把关军将说知,“但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姓吴名用,便可放他过来。”
且说文安县得了欧阳侍郎的言语,便差人转出益津关上,报知就里,说与备细。上关来望时,只见尘头蔽日,土雾遮天,有军马奔上关来。把关将士准备擂木炮石,安排对敌。只见山前一骑马上坐着一人,秀才模样,背后一僧一行,却是行脚僧人、行者。随后又有数十个百姓,都赶上关来。马到关前,高声大叫:“我是宋江手下军师吴用,欲待来寻兄长,被宋兵追赶得紧,你可开关救我。”把关将道:“想来正是此人。”随即开关放入吴学究来。只见那两个行脚僧人、行者,也挨入关。关上人挡住,那行者早撞在门里了。和尚便道:“俺两个出家人,被军马赶得紧,救咱们则个!”把关的军将定要推出关去。那和尚发作,行者焦躁,大叫道:“俺不是出家人,俺是杀人的太岁鲁智深、武松的便是!”花和尚抡起铁禅杖拦头便打,武行者掣出双戒刀就便杀人,正如砍瓜切菜一般。那数十个百姓便是解珍、解宝、李立、李云、杨林、石勇、时迁、段景住、白胜、郁保四。这伙人,早奔关里,一发夺了关口。卢俊义引着军兵,都赶到关上,一齐杀入文安县来。把关的官员,那里迎敌的住?这伙都到文安县取齐。似此以伪乱真,有诗为证:
伪计归降妙莫穷,便开城郭纵奸雄。
公明反谍无端骂,混杀腥膻顷刻中。
却说吴用飞马奔到霸州城下,守门的番官报入城来。宋江与欧阳侍郎在城边相接,便叫引见国舅康里定安。吴用说道:“吴用不合来得迟了些个,正出城来,不想卢俊义知觉,直赶将来,追到关前。小生今入城来,此时不知如何。”又见流星探马报来,说道:“宋兵夺了文安县,军马杀近霸州。”定安国舅便叫点兵出城迎敌。宋江道:“未可调兵,等他到城下,宋江自用好言招抚他,如若不从,却和他厮拼未迟。”
只见探马又报将来说:“宋兵离城不远。”定安国舅与宋江一齐上城看望,见宋兵整整齐齐,都摆列在城下。卢俊义顶盔挂甲,跃马横枪,点军调将,耀武扬威,立马在门旗之下,高声大叫道:“只叫反朝廷的宋江出来!”宋江立在城楼下女墙边,指着卢俊义说道:“兄弟,所有宋朝赏罚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我已顺了大辽国主。汝可回心,也来帮助我,同扶大辽郎主,不失了梁山许多时相聚之意。”卢俊义大骂道:“俺在北京安家乐业,你来赚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诏招安我们,有何亏负你处?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黑矮无能之人,早出来打话,见个胜败输赢!”宋江大怒,喝叫开城门,便差林冲、花荣、朱仝、穆弘四将齐出,“活拿这厮!”
卢俊义一见了四将,约住军校,跃马横枪,直取四将,全无惧怯。
林冲等四将斗了二十余合,拨回马头,往城中便走。卢俊义把枪一招,后面大队军马一齐赶杀入来。林冲、花荣占住吊桥,回身再战,诈败佯输,诱引卢俊义抢入城中。背后三军,齐声呐喊,城中宋江等诸将,一齐兵变,接应入城。四方混杀,人人束手,个个归心。定安国舅气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与众等侍郎束手被擒。
宋江将引军到城中,诸将都至州衙内来参见宋江。宋江传令,先请上定安国舅并欧阳侍郎、金福侍郎、叶清侍郎,并皆分坐,以礼相侍。
宋江道:“汝辽国不知就里,看得俺们差矣!我这伙好汉,非比啸聚山林之辈,一个个乃是列宿之臣,岂肯背主降辽?只要取汝霸州,特地乘此机会。今已成功,国舅等请回本国,切勿忧疑,俺无杀害之心。但是汝等部下之人,并各家老小,俱各还本国。霸州城子已属天朝,汝等勿得再来争执。今后刀兵到处,无有再容。”宋江号令已了,将城中应有番官,尽数驱遣起身,随从定安国舅都回幽州。宋江一面出榜安民,令副先锋卢俊义将引一半军马回守蓟州,宋江等一半军将守住霸州。差人赍奉军帖,飞报赵枢密,得了霸州。赵安抚听了大喜,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且说定安国舅与同三个侍郎,带领众人归到燕京,来见郎主,备细奏说宋江诈降一事,“……因此被那伙蛮子占了霸州。”大辽郎主听了大怒,喝骂欧阳侍郎:“都是你这奴婢佞臣,往来搬斗,折了俺霸州紧要的城池,叫俺燕京如何保守?快与我拿去斩了!”班部中转出兀颜统军,启奏道:“郎主勿忧。量这厮何须国主费力?奴婢自有个道理,且免斩欧阳侍郎,若是宋江知得,反被他耻笑。”大辽国主准奏,赦了欧阳侍郎。
再说兀颜统军如何收伏这蛮子,恢复城池?只见兀颜统军奏道:“奴婢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将军、十一曜大将,前去布下阵势,把这些蛮子一鼓儿平收!”说言未绝,班部中却转出贺统军前来奏道:“郎主不用忧心,奴婢自有个见识。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那里消得正统军自去,只贺某聊施小计,叫这一伙蛮子死无葬身之地!”郎主听了大喜,道:“俺的爱卿,愿闻你的妙策。”
贺统军启口摇舌说这妙计,有分教:卢俊义来到一个去处,马无料草,人绝口粮。直叫:三军人马几乎死,一代英雄咫尺休。
毕竟贺统军对郎主道出甚计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