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
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捧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婊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宋江道:“如此却再来求见。”赵婆相送出门,作别了。
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叫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只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一篇《绛都春》词,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膬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喂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一点星箓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这一篇词,称颂着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燕青径往李师师家叩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叫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权当人事。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
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不知肯来也不?”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得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随即都到李师师家。宋江叫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识荆:为李白《与韩荆州书》中“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缩略语。
韩荆州,指韩朝宗,时为荆州长史。后因以“识荆”为初次见面的敬语。
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稀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定器摆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风流蕴藉,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李师师道:“员外见爱,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
柴进笑道:“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丫鬟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讷讷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人来。”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前。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那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
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钟,各与三钟。戴宗也吃三钟。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原丢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奶子丫鬟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衮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官方回,叫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有诗为证:
铁锁星桥烂不收,翠华深夜幸青楼。
六宫多少如花女,却与倡淫贱辈游。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错过,后次难逢。俺三个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叫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人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往杨太尉劈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挡得住?李逵扯下书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跑西踮,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
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右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抡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捻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叫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叫上马。
随后八人也到。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叫放下吊桥,众军上城提防。宋江便唤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
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