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顽。
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引的人人取笑。宝玉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福朗思牙:“法兰西”的早期译音,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温都里纳:法文内含金星的黄色宝石的音译,可加工制作装饰品、器皿等。
。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
“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又嫌拗口,仍叫他“玻璃”。
闲言少述。
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
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偕鸾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栽出你的黄子:这是一句骂人话。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导气之术:古时养生、健体、疗疾的气功,亦为道教修炼成仙、长生不老的方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守庚申:道教中谓能导致长生不死的一种方术,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可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王光、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悌,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白衣:古时平民穿白衣,故后为老百姓的代称,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王光二人领家里小子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己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
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根,说咱们这边乱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
,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
“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