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羊角大灯:羊角灯之大者。羊角灯,选上好山羊角,两端裁齐,旋成圆柱形,与萝卜丝共煮,俟其泛软,取硬木芯撑扩;再煮,再用大一号硬木芯撑扩。经多次处理后,羊角遂成为半透明的薄膜,用作灯罩,可防风防火。明·钟惺《秦淮灯船赋·序》:“每舫载二十许人,……悬羊角灯于两旁,略如舫中人数,流苏缀之。”为当时富贵之家方用得起的奢侈品。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容。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灯,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馀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馀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遇见这个日子,到此时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面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个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混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踧踖(cújí):恭敬而局促不安的样子。
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
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练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
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道是……此处有脂砚斋批语:“缺中秋诗,俟雪芹。”故本回宝玉、贾兰和贾环的中秋诗均缺。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了。一时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会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
‘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父母心偏的多着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动疑。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
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成一绝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品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二难:难兄难弟之意,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
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曹唐:字尧宾,唐代广西桂州(今桂林市)人,曾做过道士。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笑了。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气像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详,再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