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变了。赖四也变了。
他已不是过去唱鼓儿哼的穷光蛋,早已告别了在大山里游荡的日子,闯进了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成了顺江市有名的腰缠万贯的房地产老板。
他的脸不再是瘦瘦的、颧骨高高的、干瘪瘪的了,而成了圆乎乎的、油光光的、白里透红的脸。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革履,坐着大奔驰,屁股后跟着女秘书,一派绅士风度。他经常出没于官场、酒场、舞场,没人再看他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下九流,而是被顺江市各级领导哄着捧着的农民企业家。
他走上这条成功之路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形,一个偶然的机会,甚至是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那年秋天,桂儿爹病危,嘴里不停地喊着桂儿的名字。桂儿娘给赖四家发了电报,要桂儿速速回家一趟。赖四娘接到电报后,托人费尽周折在鄂西北的大山里找到了赖四,把电报交给他。桂儿一见电报就哭成了泪人儿,她已经六年没见过爹和娘了,离家时是个黄花女,如今成了娃的娘,爹的病还不是因为她这个不争气的闺女气的?赖四见了电报心中暗喜,既然桂儿娘来了电报要她回去,桂儿爹病危中还念叨桂儿,说明老两口对桂儿的怨气已经消了,对桂儿的怨气消了就等于对他赖四的怨气消了。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陪桂儿一道回山西去,给二老尽尽孝心表现一番,让桂儿爹娘认他这个女婿。他跟桂儿一商量,桂儿见爹娘心切,自然也就同意,他俩就带着两岁的孩子,从湖北搭上火车往山西去。
从桂儿娘发电报到桂儿看到电报,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月。桂儿赶到家时爹已咽气三天。桂儿号啕大哭。赖四也抱头痛哭。他没进村就哭,他会唱戏,当然也会哭。他的哭声听着抑扬顿挫很是感人,他还三步一鞠躬五步一叩头,一直到桂儿爹灵前,足足叩有一百个头。桂儿娘很感动,桂儿家的亲戚们也很感动,全村人都很感动,也就认了他赖四这个女婿。送桂儿爹走后,桂儿娘和亲戚们一商量,找大队支书给桂儿开了证明,要他们回去登记,要不,这婚姻还是非法的,虽然有个娃也是黑娃。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桂儿的干舅找到了赖四闲聊,问他都在干些什么。赖四实话实说,说还在山里到处跑着唱鼓儿哼。桂儿干舅问他一月能挣多少钱,赖四苦笑着答,挣钱寥寥无几,只是混碗饭吃。桂儿干舅告诉他,眼下国家政策已经改变了,放活了,个人可以经商,既然唱戏不挣钱还不如去做生意。桂儿对赖四说,干舅在煤矿上工作,是吃皇粮的,见多识广,要听舅舅的。赖四听了也很上心,不住地点头称是。
在返回的火车上,赖四听旅客们的话音,好多都是南来北往跑生意的。他就向人打听有什么生意做,人家告诉他,办工厂、开商店、搞建筑、跑运输,大的贩钢材,小的贩鸡蛋,什么都能干。赖四听一路,思忖一路,有了主意。
回到家和桂儿到公社登了记,他就把那几年唱戏积攒下来的五百块钱拿上,领着桂儿到山西煤矿上找到干舅。跟他商量说,顺江那地方缺煤,想往顺江运煤。这点子本来是他干舅出的,干舅这时也只好答应,帮他们雇了汽车发了煤运往顺江。
头一趟就挣了二百元。咦,相当于他在山里跑一年。赖四来劲了,第二趟,他就雇了两辆卡车,挣钱当然比第一趟又多了,以后就又雇三辆、四辆……雇的车多了,却没有煤,煤是受计划限制的。赖四就从顺江捎些大米给矿长送,给管煤计划的实权派送,南方的大米好吃,那些人吃了赖四送的米很高兴,就把超计划挖的煤拨给他,他要多少就给多少,几乎是有求必应。后来,赖四觉得用汽车运煤不起劲,雇车少了挣钱少,雇得多了难管理,他就想着用火车运。那时候,多少人跑断腿也弄不到火车皮运输计划,赖四经常与煤矿上打交道,已摸到了窍门,他通过熟人打通关节,不找铁路局长,也不找火车站长,找到铁路上那些管调度的,不是送大米了,他知道这些人不缺大米吃,就送些茅台酒、中华烟,同时还塞上红包包,就把火车皮弄来了,一趟列车下来弄的钱是不可告诉人的。赖四从此成了火车运输专业户。
后来,他就跟火车站的伙计们弄成了把兄弟,要的车皮计划用不完,就倒卖火车皮计划,不动不摇就挣钱,穷困了半辈子的赖四终于在这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挖到了第一桶金。赖四发迹了,他靠的是自己的机灵、智慧和勤奋。但赖四的发迹离不开桂儿的全力支持。赖四整日在外边跑,这个家就全由桂儿操持。她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儿子,用全部身心支撑着这个家,同时还帮助赖四筹划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因为赖四毕竟只读过几年小学,而桂儿却是个正经八百的初中生,心里的计谋要比赖四多一些。
赖四常常看着桂儿像凋谢的花朵一样枯萎的脸,感动地说:“桂儿,没有你就没有俺赖四的今天,俺一生一世要对你好……”
这时的赖四也是越干越想干,越干越敢干,越干越会干,已经有市场眼光了。他看到运输市场马上饱和,就立即转向房地产开发,在顺江市注册成立了“红阳”房地产开发公司,取意他的公司将像太阳一样红红火火。果然他的公司搞得很红火。他很快又打通规划、土地、城建各个部门各个环节,在顺江市的黄金地段开发了个“顺江明珠花园”,一期工程搞的六幢十五层以上的住宅楼像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这住宅面临顺江,水岸住宅,极富诗意,住在这里可将顺江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尤其是晚上往阳台上一站,看着两岸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十分惬意,使人忘却一天的烦恼。住在这里更可以显示尊贵的身份和富有的气派,因此,房子还没交工就销售一空。
他头一炮打响,后边就势如破竹,紧接着又开发了金水花园、锦绣花园……一处连一处,于是他就成了顺江市房地产开发的领头羊,也成了顺江市的首富。
这天,顺江市召开民营企业家表彰大会,赖四作为“十佳民营企业家”之一,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还上台领了奖。发奖之后,主持会议的副市长又要他作为“十佳”代表发言。会前,市民营企业局已为他整理了发言稿。可赖四坐到发言席上后,并没照那稿子念,而是拿出了他早年说鼓儿词的看家本事,将他那发迹经历编成顺口溜讲起来。
他那顺口溜也分为三部曲,第一部曲叫“起步篇”:到处跑着盖章子,见人磕头作揖子,好话说破嘴皮子,没有茶喝哑嗓子,吃不上饭饿肚子,有时背地哭鼻子……第二部曲叫“创业篇”:工商税务叫叔子,请吃请喝买单子,为的不让找碴子;银行行长叫爷子,低三下四像孙子,目的是要贷款子;半句假话是婊子……念到这里他还夹了句道白:那时候,我要是死了,老婆不会哭,孩子不会哭,银行行长要哭,因为那钱都是贷银行的。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大家笑后,他讲第三部曲,叫“发展篇”,说的是企业兴旺后……大把大把进票子,尽是银行存折子,从此赖四变样子,出门西服领带子,脚上蹬着皮鞋子;致富不忘穷孩子,捐款给买课本子,支援农村修路子,让乡亲也过好日子;以后要广开门路办厂子,让人就业有门子。最后他说,如果我讲的这些放了空炮,市长给我打板子,大家骂我小舅子。
赖四讲的时候,会场上不断爆发出掌声笑声,都称赞他讲得新鲜、生动!记者们也都把话筒、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他。他从会场出来,记者们又跟上来,将他团团围住,要采访他。他一一应答完后,才回到会议组为他安排的房间。
赖四刚坐下,还没顾上喝口水,门铃叮当叮当响了,他忙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高挑的个儿,不胖不瘦,大约属于那种“不高不低一米六七,不胖不瘦一百零六”型的美女。她眼睛明亮亮的,忽闪忽闪会说话似的,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长长的披发垂到腰间,像一道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
赖四看见,心嗵嗵在跳,脑子突然像胶糊住了一样,连“请进”二字也说不出来,只会双眼直勾勾地瞅着咧嘴笑。
“我是《顺江周报》的,叫韦娜。”她自己走进来,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
“啊,请坐。”赖四这才意识过来。
“张总,上午你的发言太棒了,太精彩了!”韦娜就像跟他是熟人似的,一点也不拘束。
赖四却显得有几分拘束,说:“瞎吹呗。”
“不是瞎吹。”韦娜把手中的照相机放到茶几上,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逻辑性很强,既针砭时弊,又很幽默,令人耳目一新。”韦娜动人的双眼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说着,“不知张总看没看过《顺江周报》?它是一份老百姓的报纸,它的宗旨是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百姓。它的特点是生活性、趣味性、消遣性,是市民看的报纸,你的发言最适宜在我们的报纸上发表,想听听你的意见。”
“新闻自由,随便呗。”赖四的心平静下来了,看着韦娜笑着说。
“那好,听张总的口音,你是……”韦娜试探着问。
“南阳人。”赖四脱口而出。
韦娜双手一拍:“南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啊!汉光武帝刘秀就发迹于南阳,还有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曾躬耕于南阳。”
“你去过南阳?”赖四问。
“我没去过南阳,可我知道南阳。”韦娜兴致勃勃地说,“南阳还有独山玉,独山玉在世界上很有名气。”
“咦,你还是个南阳通哩!”赖四夸奖道。这时,他忽然想到桂儿,那时候给桂儿说南阳什么她都不知道。赖四兴奋了,他对韦娜说:“今晚我请你去‘旋转世界大酒店’吃饭吧?”
“不啦!”韦娜幽他一默,“我不能让你请吃请喝买单子。”
赖四哈哈大笑:“不一码事,不一码事,吃饭中间咱可以再瞎吹吹。”
韦娜说:“我也爱和你们这种人胡喷喷,但今天不了。等周末你的报道发出来后,咱再见面胡喷喷。”
赖四点头说好,韦娜起身走了。他送韦娜到电梯口,看着韦娜那袅娜的身材、轻盈的步子、飘动着的瀑布般的黑发,心又在跳动,两眼却一动也不动地一直目送她上了电梯。电梯走了,他又站了许久。
赖四从没看过《顺江周报》。周末这天,一大早他让秘书去买了一份《顺江周报》,从头翻到尾,并没看到关于他的报道。尽管这几天《顺江日报》、《顺江晚报》、顺江电台、顺江电视台几家新闻媒体接连对他作了报道,但都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他唯独感兴趣的是《顺江周报》,可《顺江周报》却偏偏没有报道出来,使他大为扫兴。他想给韦娜打电话问问,觉得打了没有意思,也许韦娜会打过来电话说明情况,然而韦娜却没有来电话,使他两天都提不起劲。
这天是星期一。下午快下班时,赖四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很不情愿地接了:“喂,哪位?”
“是张总吗?我是韦娜!”
“啊!是你吗?”赖四立刻兴奋起来,一扫脸上的愁云。
“上次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韦娜的声音有点嗲。
“是啊!你想去哪里?”赖四说得很干脆。
“不让你请了,今天我请你。”韦娜的声音仍然有点嗲,“去‘旋转世界’的旋转餐厅,六点半,不见不散。”
“好!”赖四挂了电话,自己驾车直往旋转世界大酒店去。
旋转世界大酒店是顺江市最有名的四星级酒店,位于市中心,共三十六层,最顶端一层是旋转餐厅。在那上边吃饭可以鸟瞰顺江市全貌,尤其是到了夜间,可以领略顺江万家灯火的美景,顺江的名流们邀请贵客嘉宾多在这里。在这里要两个小菜,一杯小酒,边饮边谈,欣赏着顺江市美丽的夜景,餐厅旋转一圈,一顿饭也就吃完了,要谈的事差不多也谈完了,谈话的效果非常好!这韦娜挺会选地方的。
赖四到了三十六层,韦娜早已点好了菜,正在那儿等候。
“怎么没有酒?”赖四问。
韦娜笑笑:“我不喝酒,你喝吗?”
“无酒不成宴。”赖四不由韦娜分说,叫服务小姐拿了一瓶法国路易十四,他爱喝这个。
两人边吃边聊,赖四总是两眼直勾勾色迷迷地看着韦娜,韦娜总是不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赖四没有急于问关于他的报道的事,韦娜也没有提及此事,两人相互问些关于个人经历的事情。韦娜告诉他,她来自鄂西的山村,十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拉扯她和弟弟长大,好不容易供养她从武汉一所大学毕业,现在母亲和弟弟还在乡下。赖四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韦娜,连在山西和鄂西北山里说书唱戏的事都告诉了她。
说到这里,韦娜瞥他一眼说:“怪不得那天你顺口溜说得那么押韵,老功夫了。”
赖四哈哈一笑,说:“我是个溜光蛋。”
韦娜恭维说:“你那是幽默!幽默是一种本事,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幽默的男人最富有魅力。”
赖四快被韦娜灌晕了,他脸红红的,口齿不伶俐地说:“小韦呀,你别老叫张总了,听着别扭,你叫我张哥好吗?”
“当然可以呀!”韦娜双手一摊,“只要你不介意。”
“不介意,你先喊一声我听听。”赖四眨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
韦娜抿嘴一笑,轻轻喊了声:“张哥!”
赖四得意地“哎”了一声。
韦娜见火候到了,开了正本:“哎,张哥,你既然是哥,我就是妹,妹想给你商量件事,你肯帮吗?”
“一定帮。”赖四说得很坚定,“你要我给你摘月亮,只要我有梯子。”
“没那么难。”韦娜说,“关于你的报道本来上周要发的,编辑部讨论时,总编提出想在封面上配发你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