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2)
“桑丘，可以肯定，这些网大有名堂，不好解释。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打赌，这又是那迫害我的恶毒魔法师的诡计。他们看我瞧不起阿尔迪西多拉，就网住我，不让我走路，纯粹是帮她报复我。不过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些网只不过是绿丝线织的，就算它是金刚石线条织成的，或者比嫉妒的火神为捉妻子维纳斯与战神玛尔斯通奸而炼成的钢丝网还结实，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撞破它，就像是烂草绳或是细棉线织成的网一样。”
说着说着，这位骑士轻快地向前一推，决心把网撞破，以实现自己的誓言。可正在这时，从树后面闪出两个非常漂亮的牧羊姑娘——至少从装束上看像牧羊姑娘，只有一点不同：她们衣著华丽，穿的是金色的锦缎。她们的长发瀑布似地泻到肩头，卷曲着，像太阳的金光一样漂亮；头上戴着用绿桂叶和红花朵编成的花冠。两人看来都只有十六、七岁。
这情景出人意外，桑丘瞪目结舌，唐吉诃德也很吃惊；就连太阳也凝视着，一下子停止了运行。四个人都愣住了，都莫明其妙，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一位牧羊姑娘张开了珊瑚般的嘴唇说：
“别撞了，先生，别把这些网撞破了。我们张这网是为了好玩，不是有意碍您事儿的。您也许会向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张网，我给您解释几句吧。
“离这儿大约两里格远，有一个村子，那里有许多富贵人家。有几家约定结伴旅游，把亲朋戚友都带上，到这里来休憩，因为这儿是这一带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们打算在这儿建立一个新乐园，男孩子扮成牧童，女孩子扮成牧羊姑娘，我们都背熟了两首牧歌，一篇是著名诗人加尔西拉索写的，另一篇是葡葡牙杰出诗人加莫艾斯的作品。不过说实话，我们还没有演颂过，因为我们昨天刚到这里。这里有一条大河灌溉着两岸的草地。我们就在河边的树荫下搭了几座帐蓬。昨天晚上我们布了几张网，想把一些傻乎乎的鸟儿吆喝到网里去。现在，先生，如果您愿意到我们这儿做客，我们非常欢迎，一定盛情款待。因为我们都想在这儿友好相处，排解一切忧愁。”
唐吉诃德答道：“说实话，美丽的小姐，你们一出现，我就惊佩不已，如同安泰看见狄亚娜出浴一般。你们的娱乐计划我大为赞同，感谢你们盛情相邀。如能为你们效劳，请吩咐，我一定尽力。干我这一行的最反对忘恩负义，想为大家干点好事，尤其是为你们这样高贵的人。因此，即使这些网把整个地球表面都占满了，我宁可去新的世界找路绕过去，也决不撞断网上哪怕是最细的丝线，因为这网会使你们休憩愉快。这番话听似夸张，为了让你们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们：许这番愿的不是别人，而是唐吉诃德?台?曼查!这个名字不知你们是否耳闻。”
“啊，亲爱的，”另一位姑娘对同伴说，“真是天大的幸运呀!你知道吗，这位先生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懂礼的人，他的业绩已记入史书出版，总不会骗人吧。这本书我都读过，我敢打赌，他身边那位准是他的侍从桑丘?潘沙，一位最会逗趣的好人。”
桑丘说：“可给你猜中了!我就是您说的那位最会逗趣的侍从；这位就是我的主人，你刚才说的上了史书的唐吉诃德?台?曼查!”
另一位姑娘说：“啊，亲爱的，咱们求他留下来吧，我们的爸爸和哥哥一定会十分高兴的。我也听说过他勇敢，有许多美德，就跟你刚才讲的那样。不过最受人称道的是：他还是这世界上用情最专一的大情人。他的心上人叫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整个西班牙都公推她是第一美人。”
唐吉诃德说：“这评论很公正，如果你们两位的绝世容貌不与她竞争的话。不过，二位小姐，我请你们不要费神留我，我职责在身，无从推卸，不能在此地偷闲。”
这时，一个姑娘的哥哥过来了，他一身牧羊人打扮，衣着的华丽不让两位姑娘。她俩告诉他：他眼前的这位绅士就是英勇的唐吉诃德?台?曼查，另一位就是侍从桑丘。这位牧羊人读过唐吉诃德的传记，他彬彬有礼地与唐吉诃德叙了礼，十分诚挚地请他去帐篷里作客。唐吉诃德无法坚辞，于是就跟他去了。
这时网已收拢，里面装满了各种小鸟。因为网与树林颜色相同，鸟争相逃命，反而自投了罗网。那儿聚集了三十多人，清一色牧童、牧羊女的装束，很华丽。这些人都读过唐吉诃德的传记，知道来的是这主仆俩，大家非常高兴。他们拥着他进了帐逢，里面宴席已备好，豪华丰盛也很干净。他们推唐吉诃德坐了首席，大家纷纷入座后，都盯着他瞧，对他的奇怪模样甚感惊奇。饭罢撤席，唐吉诃德一脸庄重严肃朗声说道：
有人认为，世上最大的罪恶无过于骄傲，而我却认为首推忘恩负义。我这样说，依据的是一句老话：‘地狱里充斥着忘恩负义之徒’。我从懂道理起，就竭尽全力避免犯这种罪过。如果我受了别人的好处而无力报答，我至少铭心刻骨，真诚希望适当回报；如果这还不够，我就尽量宣扬别人的好处，因为老念叨别人好处的人，能力所及时一定会报答别人。一般说来，受惠者总是低于施惠者。上帝至高无上，他给我们施的恩惠是所有施惠者都无法比拟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于万一。心存感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自己的无力图报，或是无法用真诚的语言表达感激与尊重之情。我刚才在这里受到盛情款待，我的处境就与此相同——因为我无力用同等的盛情来款待你们。所以，我只能聊尽绵薄，按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我打算在通向萨拉果萨的这条道上整整守候两天，让大家都承认这两位扮成牧羊姑娘的小姐是全世界最漂亮知礼的姑娘。不过，请在座的各位别见怪：这得除开我惟一的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她的美丽是无与伦比的。”
桑丘在旁边一直以少见的专注听着主人高谈阔论，此时他觉得自己该插上一两句话了，于是他说：
“你们说怪不怪，世界上居然有人胆大包天，赌咒发誓说我的主人是疯子!诸位牧羊的先生们，你们村里的神父决不会有他这么聪明，这样有学问，他们能讲出这么漂亮的一番话吗?其他的游侠骑士当然也不会有他这么大的威名，他们之中有谁敢像他这样提出这种方法呢?”
唐吉诃德转向桑丘，怒火把他的眼睛都烧红了，他盯着桑丘，厉声说：
“桑丘，世界上还有谁敢说你不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不仅是傻，而且还流里流气、用意刻毒!我傻不傻、疯不疯要你管吗?你这家伙，你操个什么心?闭上你那张臭嘴，流氓!不准回嘴!你滚!如果驽骍难得没套上鞍辔，去给它套上!我许了愿，马上就去干!这件事既高尚又正义，谁要是胆敢反对，准叫他输个底朝天!”
说完，他霍地站了起来，一脸怒色，火冒三丈，这使在场的人都很吃惊，都吃不准他究竟是疯子还是正常人。他们都劝他放弃这种挑战，对他说：他们完全相信他有恩必报，也完全了解他英勇盖世，因为传记书上已写了他无数的业绩，这已无须证明，所以他不用去冒这种风险。可是这一切劝阻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他骑上驽骍难得，挎上盾牌，提起长枪，跑到离这些碧绿草地不远的大路当中站定。桑丘骑着灰毛儿跟在他身后，那群牧羊人也跟着，他们都眼巴巴地想瞧瞧，这种不可一世、不可理喻的决定会有何结局。
现在这位骑士已站定位置，他高声挑战，声音响彻云霄：
“呔!大家听着：游侠骑士唐吉诃德?台?曼查守候在此!往后两天之内，凡经过此路的行人，不论是骑士还是侍从，也不论是步行还是骑马，都得承认：树林中和草地上的这几位美女，是世界上最漂亮知礼的姑娘，除了我的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谁说不是，请过来，我在此恭候!”
这些响当当的话他连叫了两遍，两遍都徒劳无功，因为没有人路过。可他的老朋友，命运，总要对他的事插上一手，使之变得奇上又奇，妙上又妙；他渐渐看出路上来了一大批人，都骑着马，许多人手中还拿着长枪，挨挨挤挤地疾驰而来。跟着唐吉诃德看动静的那伙人看到前面来了那么一拨人马，赶得尘土飞场，马上觉察到有危险，赶紧躲得远远的；桑丘则躲在驽骍难得的后面。只有唐吉诃德毫不畏惧，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骑手们跑近了，最前头那位向骑士喊道：
“嘿!你让路!真该死，这家伙中魔了!站开!公牛会把你踩得粉碎的!”
唐吉诃德答道：“一边儿去吧。你们这些暴徒!你那些公牛算什么!即使是哈拉玛河两岸最凶猛的公牛，也不在我眼里!你们这帮混蛋，赶紧承认我刚才宣布的条件，否则，就来与我决斗!”
可是赶牛的已来不及答话，唐吉诃德就是想躲也躲不开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群凶猛的公牛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就撞翻了他。这群公牛前头有几头驯牛，跟着的有一大批赶牛的和护送人；这个城里第二天要斗牛，这群公牛是先赶过去圈起来的。它们所向披靡，把骑士和侍从连人带坐骑一起撞翻在地，毫不留情的践踏过去。桑丘给踩得腰塌背伤，驽骍难得样子狼狈。这帮人畜过完后，唐吉诃德彻底回过神来，他猛地站起，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拼命在他们后面追，同时还高声大叫：
“站住!你们这帮混蛋，站住!我单身一人对你们一帮!说什么‘如果敌人逃跑，给他造座金桥’，我才不吃那一套!”
可是疾驰而去的过客根本不理会他的高声恫吓，他们既不停步，也不放慢速度，把他的大喊大叫只当作去年的霜雪。
终于，唐吉诃德疲惫不堪了，不得不停了下来。他怒火满腔，却又无从发泄，只好在路上干坐着。桑丘牵着灰毛儿和驽骍难得走了过来，主仆二人好容易重上坐骑，就急急赶路。他们为这次大败亏输感到羞愧，不好意思向他们在新乐园的朋友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