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2)
傅姆说:“我对此确信无疑。您气度高雅,心地善良,我拿得准您一定会慈悲为怀。尊贵的先生,别看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在阿拉贡,穿着这身傅姆的衣服,饱受鄙视,郁郁寡欢,其实我出身奥维多的阿斯图利亚,我家是那省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但我命苦,父母不善经营,糊里糊涂就早早地衰败了一份家业,于是把我送到马德里。在这里,他们也毫无起色,为防患于未然,就把我放到一家贵夫人家当使女。不是我夸口,各种各样的家常针线活,我这一辈子还没人比得上。我父母把我留下来当使女后,他们回了家,几年后双双死去,想必是上了天堂,因为他们是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
剩下我孤苦伶仃,别无希望,只有死心踏地过公馆使女的悲惨生活,工资微薄,赏赐也不多。这时,有一位侍从看中了我,上帝作证,当时这种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他年纪有点大了,长一脸胡子,相貌不错。他是山区来的,和国王一样都是好绅士。我俩恋爱也没保密,不久,我女主人也知道了,为了不让旁人多嘴多舌,她让我们面对圣母在教堂里正式结了婚。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如果我多少享过一点福的话,到此我的福气就全完了。我倒没有难产送命——我怀足了月,产得顺利,但不久我丈夫却在一场惊吓中去世了(愿他的灵魂安息),要是有时间给您讲讲这事的原尾,您一定会惊奇的。”
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呜咽着说:
“先生,请您原谅,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每当我想到我那可怜的丈夫,我就止不住落泪。天啦,他长得多帅!那时不像现在时兴出门坐轿子、马车,那时夫人小姐出去,都是坐在侍从的鞍后。我丈夫骑的那头健骡墨黑如玉,乌亮乌亮,他把我们女主人带在鞍后,那样子真是又威武又神气!现在既然讲到这里了,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一下,您就可以看到我的好丈夫多么有修养,礼貌有多周全。
“一天,他走进了马德里的圣詹姆士街,这长街比较窄,我们女主人坐在他鞍后。在这里他碰上了一位法官,前面有两名公差开道。我丈夫一见他,就带转缰绳,想让他们先走,以示尊重。我女主人在他耳畔悄声说:‘你这是干什么,笨蛋!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吗?’那位法官倒是彬彬有礼,勒住马说:‘先生,您先请,不用给我让路,我应该给加西尔达夫人让路的’——那位加西尔达夫人就是我原来的女主人。可我丈夫手拿帽子,还是一味谦让。最后我们女主人大发雷霆,从剪刀套子里拿出一枚粗针——我倒相信可能是把钻子——往我丈夫背上猛扎。我丈夫猛然受惊,大叫一声,滚下鞍来,把我们女主人也拉到了地上。女主人的两个小厮马上跑过去扶她,法官和公差也赶去扶她。瓜达拉哈拉大门一带那些游手好闲的人都赶去看热闹。最后,我们女主人步行回家,我丈夫去找外科大夫,说是肺给刺穿了。我丈夫的道学劲头就传开了,连街上的小孩也围着他嘲笑。
就是因为这,加上他还有点近视,我女主人把他给辞退了,我可怜的丈夫非常气恼,不久就死了。剩下我这可怜无助的寡妇,还要养一个女儿。我女儿倒是一天美过一天,就像海里是一浪高过一浪。我的针线活是出了名的,后来公爵夫人嫁给公爵大人,就把我和我女儿一齐带到了阿拉贡这里。我女儿渐渐长大,成了世界上最多才多艺的人。她唱起歌来像云雀,跳起舞来像仙女,跳起蹦蹦跳跳的土风舞就像只野兔。她读书写字就像是教师,算起帐来又像守财奴一样精。我就不说她有多干净了,反正最干净的泉水也不会比她更干净。如果我没记错,她的年纪应该是十六岁五个月另三天。一位很有钱的农民的儿子看上我女儿,他那村子离这儿不远,是我们公爵大人的采地。那家伙把我女儿缠得紧,许愿要和她结婚,把她骗上了手,都成双配对了,现在却又不肯认帐。这件事公爵很清楚,我向他多次告过状,求他让那个小伙子娶我女儿。可是公爵大人充耳不闻,不耐烦理这件事,因为那个混蛋的爸爸很有钱,他不仅借钱给公爵,公爵向别人借钱也都是他做保,所以公爵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得罪他。
“所以,先生,我就来求您了。随您好言相劝也罢,动武也罢,求您给我女儿讨回公道。大家都说:是上帝派您到这个世上来专门救苦济难的。我求您顾怜我女儿是个孤儿,她豆蔻年华,一貌如花,种种优点我都说过了。凭良心说,我女主人有那么多使女,要赶上我女儿可都差得天远地远。她们之中有一位据说是最漂亮最伶俐的,大家都叫她阿尔迪西多拉,我相信她这名字是叫不长的。先生,您听我说:‘闪闪发光的并不都是金子’,这位阿尔迪西多拉轻佻得很哩,她虚荣有余,美丽不足,骄傲自负,不够庄重。况且,她身上也有毛病,有口臭,谁在她身边站一会儿都受不了。就连我们的公爵夫人也——我不能再说了,大家都说‘墙有耳’哩。”
“我们的公爵夫人怎么样呀?”唐吉诃德问道。“凭我的生命担保,唐娜罗德利盖斯夫人,请你告诉我。”
傅姆说:“先生,您既然诚心要问,我无法拒绝,只有如实回答。先生,我们夫人容貌美丽,您是亲眼看到了的。她皮肤柔嫩,光滑白晰,就像磨得锃亮的宝剑。脸颊有红有白,美如新月,光彩照人像太阳。她走路可真有风度,脚步轻得好像不屑与地面接触似的。还有,她那健康的样子使她的全部妙处更加生动。先生,听我说:她身体健康首先得感谢上帝,其次就靠她两条腿上开的两条口子。医生说她身子里脏东西太多,得开两条口子把它们排出来。”
“圣玛利亚啊!”唐吉诃德大声说。“公爵夫人身上开着这种沟沟吗?要不是你说,谁说我也不会相信,就是赤脚修士发誓说有,我也不会相信。不过我肯定地说:她算是尽善尽美了,所以流出来的不会是脏东西,而是琥珀的溶液。嗯,现在我完全相信了:开点口子对身体健康大有用处。”
唐吉诃德刚刚说完,“砰”地一声房门大开,唐娜罗德利盖斯吓了一大跳,蜡烛掉在地上,满屋一团漆黑,就如同俗话所说像狼的嘴巴一样黑。可怜的傅姆马上觉得有人掐紧了自己的脖子,紧得她叫喊不出,另一个人就掀起她的长裙,用一只便鞋之类的东西狠狠地抽打她的光屁股,那份惨像,除了打人的人,谁见了也会生怜。唐吉诃德并非无动于衷,但觉得此时起床不大合适,就默不作声地躺在床上。他对这场混乱莫明其妙,还担心对傅姆的毒打会转到自己身上。这担心不无道理:这两位不出声的执刑人把傅姆痛打一顿后(她没敢叫出声),就来到唐吉诃德身边,掀开他的床单,在他身上狠劲地拧个不停。他只得自卫,将双拳乱打乱挥。这场混战一直打了大约半小时,那两个入侵的鬼怪才离开。唐娜罗德利盖斯理好裙子,也不再与骑士搭话,自叹命苦,走了出去。唐吉诃德仍躺在床上,他给拧得青红紫绿,又痛又累,神情颓丧。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哪个恶毒的魔法师这么害他。不过这一点待时间一到,自有分晓。我们还是撇下他,再去看看桑丘?潘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