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
唐吉诃德向公爵夫人表示谢意。晚饭后他回到卧室，没有让一个人侍候。大骑士阿马狄斯忠贞不二，是骑士的楷模与骄傲。唐吉诃德牢牢记住他的美德，生怕受到某种诱惑，危及自己对杜尔西内娅凝聚的一片忠贞。他将房门关好，在两支蜡烛的光照下脱衣服。啊!倒霉事又来了，不过并不是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他正在脱袜子，一只袜子上脱了二十多针，成了二十多个透明的网格。这位好骑士急得不可开交，情愿用一两银子去换一股绿丝线——我说的是绿丝线，因为他的袜子是绿色的。
写到这里，贝南黑利止不住大发感叹：啊!贫穷!果都巴的一位大诗人曾说你是
“世人不知感激的神圣礼品，”
真是莫名其妙!我是摩尔人，但与基督徒过从甚密，知道圣德包括仁爱、谦虚、信顺上帝、安于贫穷。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讲，上帝应把殊荣赐给安于贫穷——除非各种美德中的贫穷指的是精神贫穷，它教导我们将世上万事万物都不视为己有。这是一种贫穷。但我讲的是另一种贫穷，是要命的拮据。为什么这种贫穷老爱欺侮斯文人和绅士呢?为什么要逼得他们鞋上裂口子、得遮遮掩掩连一件破衣烂衫上的扣子也是玻璃的、丝的、毛的杂色拼凑?难道是为了披露其形形色色的无奈吗?为什么他们的衣领皱皱巴巴、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烫不笔挺呢(可见上浆、用衬领由来已久)?这些斯文人死要面子，真是可怜!他们在斗室里背着人凑和一顿，或者是根本没有东西塞牙缝，饿着肚子，可出来时还要装模作样地剔牙齿!死要面子使他们如履薄冰，他们鞋上有补丁、旧帽子上有汗渍、衣裳褴褛、腹内空空如野，一哩外就生怕别人看得见!这种人真是可怜呀!
唐吉诃德见到自己的袜子抽了丝，这种种伤感之念一齐涌上心头。不过，桑丘曾留给他一双轻便靴子，他决定明天穿上，这使他略感欣慰。
无话则短，他上床时闷闷不乐，想到桑丘不在眼前，想到袜子破了无法修补，他觉得烦躁不安。他真想缝它几针，哪怕是用另一种颜色的丝线也行，尽管这是穷斯文人贫困潦倒的象征，也比露出窟窿强。
最后，他熄了烛，可天气闷热，没法睡着，于是起来打开一扇小百叶窗。窗外安有铁栏，窗下面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他刚开窗，就听得有人在走动，而且还在谈话。他留心听着，谈话的人声音提高了些，他很容易听清楚。
“算了，艾美任霞!”其中有一个说。“别再逼我唱了。你知道的，这位陌生人一进城堡，我从见他第一眼起，就只有眼泪和悲伤，再也不能唱歌了。哎!神魂一颠倒，歌声也就走调啦。更何况，公爵夫人睡觉最惊醒，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儿的。就算她不会醒，那位跑到这儿来弄得我可怜兮兮的新伊尼亚斯也睡熟了听不见，我唱去唱来又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阿尔迪西多拉，”另一个说。“你就不用为这些事操心啦。公爵夫人肯定是睡熟了，屋里其他的人肯定也是。只有我俩，还有你那心上人。他肯定没睡着，刚才我还听到他开窗户哩。唱吧，可怜的痴情人。用你的竖琴伴着你柔和的嗓子唱吧。如果我们的公爵夫人恰好听见了，我们就借口说屋里太热，我们是出来透透气的。”
“哎!亲爱的，”阿尔迪西多拉答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我是怕歌声透出我的心事，不了解爱情威力的人会把我看成轻佻放荡的人——可是事已至此，我也只有一试了。‘宁可丢脸，不能伤心’。”
说完，她就开始弹竖琴，琴声非常悦耳，唐吉诃德心荡神怡。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无聊的骑士小说，上面写的窗子呀、栅栏呀、花园呀、情歌呀、幽会呀、晕倒呀等等，全都涌上了心头。他立即就想到是公爵夫人一位使女爱上了他，却又矜持，不好意思说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操守受到了威胁，就痛下决心要抗拒这一强大的诱惑。他一边极其虔诚地求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保佑，一边决定还是继续听听这音乐。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让唱歌的姑娘知道他还没睡着。姑娘们一听，非常高兴——她们要的就是这个，这样，她们的恶作剧就一定会奏效。阿尔迪西多拉调准音弦，弹了一下，唱了起来：
仿情诗”醒来吧，骑士，爱情已来临，不要在白床单里睡着不醒。有位仙女正在为你唱情歌，而你还在打呼噜，真是丢人。
这位少女啊，颀长水灵，声声情歌唱得多么伤心。你目光灼灼如太阳光束，将她的心几乎烧成灰烬。
他们说你每天都在关心，要救落魄少女脱离苦难。你怎么能拒绝用块胶布，将一位受伤的少女裹缠?
能干的小伙，是谁咒了你?让你时运不济，真是凶残!是熊生了闷气，作践了你?还是有条母龙，将你吸干?
杜尔西内娅，你这个泼妇，有郎如此，吹牛也不稀奇。现在她的艳名四处传播，从托雷都直传到马德里。
愿上帝保佑你，我也幸福，只让我能靠近你的床边。让我抚摸你，轻轻地拍你，把你坚强的脑袋摸个遍。只要她让给我心上情人(我多么喜爱她如花脸庞!)我情愿送礼品作为报答，送给她最好的裙袍衣裳。
可是我实在是要求太高，我怀疑我根本不该这样。我只求能轻轻吻你脚趾，就这样看出你脚有多长!
看我如何打扮你，我要让你从头到脚，都堆上豪华新装。帽袜齐全，加上大氅紧身裤，还有珍珠宝石，谁也比不上。
不要像暴君尼罗，高高在上，看我受焚，不理会我的悲伤。灭掉我的火焰吧，我的英雄，只用怜悯的目光向下望一望。
我真是个刚出道的姑娘，从未有人如我这般娇嫩。如有十五岁，你可宰了我，我恰如鸡雏，刚刚出生。
我的四肢，一身线条分明，满头秀发一直垂到脚跟，婷婷玉立，如果你还怀疑，下来瞧瞧，相信你的眼睛。
我鼻子肥大，谁也不会有，麻雀的嘴巴，谁能长得成?牙齿像黄玉，一片黄澄澄，我在这地方，算是大美人。
我是个音乐家，千里难寻，唱着歌(听见吗)讨你欢心。我敢说我真是一貌如花，就像我的歌声一样迷人。
我本是公爵府一名侍女，优点一大堆数也数不清。我为你终日里伤心欲碎，阿尔迪西多拉是我芳名。”
求爱的姑娘歌唱完了，被求爱的骑士开始了沉思。他从心底里呼出一口长气，暗自想：“我这位骑士怎么这么倒霉，哪个姑娘见了我也要坠入情网?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为什么这么不幸，没法独享我对她的一片忠贞?王后们啊，你们为什么要嫉妒她?女皇们啊，你们为什么不放过她?十五岁的姑娘们啊，你们为什么要剥夺她的权利?走开吧!啊!放过这不幸的美人吧!让她平静地享受爱神交给她的这一片心，去体会胜利、光荣和快乐吧!让她独自支配我这唯她之命是从的灵魂吧!走开吧，你们这些不受欢迎的痴情人，只有杜尔西内娅才能使我变得柔和，我只听她随心所欲摆布。对于她，我甘甜如蜜，对你们，我苦如黄莲。在我眼中，除了杜尔西内娅，我再看不见任何女人美丽、聪明、端庄、妩媚、出身高贵；与她相比，所有女人都是丑陋、愚蠢、轻佻、出身卑贱。我活着就是为她效劳。阿尔迪西多拉，你哭吧，唱吧；在中了魔法的摩尔人的倒霉城堡里，害我挨了不知多少打的那位小姐，你绝望吧!我仍是杜尔西内娅的人，只是她的人，不论生死，尽心尽责，忠贞不二，海枯石烂，不管世界上所有的魔法师会使出什么魔法。”
想到这里，他忽匆匆地合上窗子，转身扑在床上，一肚子的激愤，就像是受到了某种莫大的羞辱似的。我们就让他在那儿睡一会儿吧，伟大的桑丘?潘沙就要开始做名扬四海的总督了，让我们去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