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
“这时传来呼天抢地的嚎哭,夹杂着悲痛的呻吟与叹息,我大为吃惊,回头去看它们来自何处。隔着水晶墙,我看见一队充满哀伤、艳丽异常的姑娘排成两行走来。她们头上清一色地缠着白头巾,像土耳其人那样;押队的是个贵妇人,也穿丧服,戴的白面纱长得从头上一直拖到地下,头上缠的白巾至少比别人的大两倍。她的眉毛有点浓而且突出,鼻子扁平,嘴宽唇红,不时露出的牙齿似乎有点稀稀落落、错落不齐,但却白得像剥了皮的杏仁。她托着一块细布手帕,我能看得出里面包着的是一颗心脏——它已干燥萎缩得如木乃伊一般了。蒙德西诺斯告诉我:这一队人全是杜朗达尔德和贝雷尔玛的仆人,她们与男、女主人一起被魔法禁锢在这里;而押队的那位则是贝雷尔玛本人,她带着侍女,每星期用四天,就这样不休止地为他表弟的遗体及心脏唱着、或者说嚎哭着挽歌。他还说:贝雷尔玛眼下是有点憔悴,那是她为手中的东西悲痛欲绝造成的;她眼圈那样发黑,脸色那么发黄,女人月事的影响不会这么严重,何况她已没那回事了;要是在这些悲惨之事发生之前我能看到她,我一定会承认:在曼查和全世界都很有名的美人儿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也很难有她的美丽与风彩!
“听到这里我发话了:‘住口,尊敬的唐蒙德西诺斯先生,您要知道比长较短、惹人反感,所以就别东比西比了吧,请您继续往下讲。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娅就是杜尔西内娅,贝雷尔玛夫人就是贝雷尔玛夫人,一直如此,不要扯到一起。这个话题就别再提了’。
“蒙德西诺斯回答道:‘请原谅,唐吉诃德先生。您是杜尔西内娅小姐的骑士,其实我应该猜得到的。我即使咬掉舌头也再不把她和任何东西相比,除非是与天相比。’听到将我的心上人与贝雷尔玛相提并伦,我本来很有气,但伟大的蒙德西诺斯这一番赔礼,我想也是可以使我怒气烟消了。”
“那不行,”桑丘插嘴说。“真奇怪,您怎么不抓住那个糟老头子狠狠地揍他一通!怎么不把他的胡子一根根都拔掉!”
“不行,不能那样干的,桑丘,”唐吉诃德答道。“对不是骑士的老人我们都要尊重,何况他们是骑士,又中了魔法。反正我是满意了。我们又谈了许多话,我都很小心,不让我们之间出现失礼的现象。”
学生发问了:“先生,时间这么短,您怎么能耳闻目睹这么多东西呢?我真是没法理解您是如何办得到的。”
唐吉诃德问:“你们认为我在洞里呆了多久?”
桑丘答道:“一小时多一点点。”
“这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在那儿经历了白天黑夜又黑夜白天,一共三次哩。所以我离开这上面的世界至少有三天。”
“嘿嘿,”桑丘说,“我的主人是对的。这些魔法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哩,可能他让我主人觉得是过了三天三夜,而别人却只不过是一小时光景。”
“一定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学者说:“先生,我想你那段时间内一定是吃了一点东西吧。”
唐吉诃德说:“一口也没吃,一点也不想吃,或者说在这段时间内根本没想到过要吃东西。”
学者又问:“那些中了魔法的人是否有时也想到要吃呢?”
唐吉诃德答道:“从没想过。所以他们也不用解大便。不过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倒可能仍然在长着。”
学者问:“他们也从不睡觉吗?”
唐吉诃德答道:“从不。至少是我与他们在一起时,没见他们合上过眼睛;我也没有。”
桑丘说:“这就应了一句老话:见友知人。您不吃不睡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您在的那个地方,人们总是守夜挨饿嘛。不过先生,如果您允许我想啥说啥,您又不见怪,因为我如果是相信您讲的哪怕是一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朋友?”学生说。“难道你认为尊敬的唐吉诃德会撒谎?就算他有意说谎,你想想:时间这么短,他怎么可能编出这么多故事?”
桑丘说:“我也不认为我的主人会说谎。”
唐吉诃德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先生?”
桑丘答道:“说实话,先生,我的确认为是那个狡猾的家伙梅尔林,也就是您说的让那么多人中了魔法——我说是迷信了——的家伙,他可能用某种方法,把您已给我们讲的和要给我们讲的都加了魔法,塞进您脑子里了。”
“这种事不是不可能的,”唐吉诃德说,“尽管我的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可以肯定这些都是我亲眼见过、亲手摸过的。不过我现要告诉你许多怪事中最奇怪的一件事,看你有什么想法。我看见三个乡下姑娘在那片宜人的草地上像野山羊似地跳来蹦去。我一眼就认出其中有一位是绝代佳人杜尔西内娅,另外两个就是在托波索城外和我们说过话的那两位姑娘。我问蒙德西诺斯他是否认识她们,他回答说不认识,但他估计是新来的中了魔法的贵族小姐。他还说他们中间出现些陌生面孔一点也不稀奇,因为他们中间有古古今今的许多人,都有几付假面。其中他认识的就有希内布拉王后和她的傅姆金塔尼欧娜。朗寒洛特爵士从不列颠来时,后者曾为他斟过酒。”
桑丘听了主人这番话,几乎要忘形哈哈大笑。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所谓杜尔西内娅中魔法纯粹是一派谎言,他本人就是魔法师,鬼话也是他编的。据此他断定主人是完全疯了。他说:
“我亲爱的主人啊,在倒霉的时刻,不吉的日子,阁下落进了另一个世界;而在一个更晦气的时刻遇到了那位瘟神蒙德西诺斯,他把您送回来就成了这付可悲的样子。去时您神智清楚不时有连珠妙语,随时用一些格言俗语等金玉良言,给一些愿意听的人以有益的教诲。可现在哩,天保佑!您谈起话来好像是把脑子丢在那魔鬼的地洞里了!”
“我了解你,桑丘,”唐吉诃德说,“所以你的话我不会当真的。”
“我也不把您的话当真,”桑丘答道。“不。如果您高兴,可以为我说过的话或是要说的话打断我的腿或杀了我,但即使我为之而死,我也得说出我的想法。趁您还没有气昏头,先生,我得问您几句:您怎么知道她是您的心上人?您跟她说过话吗?她跟您说了些什么?您又跟她说了些什么?”
唐吉诃德答道:“她仍穿着上次你指给我看时她穿的那身衣服,所以我认得她。我跟她说话,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转身,一阵风似地跑了。我本来是要跟着她的,可蒙德西诺斯告诉我那毫无用处,他并且还告诉我:出洞的时间到了。他又转换话题,对我说:他以后要告诉我破除魔法的方法。我和蒙德西诺斯正谈着哩,一件怪事打断了我们,我一想起这事就心中不安。我们正谈得起劲时,倒霉小姐杜尔西内娅的一个侍从走到我面前来,我还在云里雾里,她已悲切切地低声说话了:‘先生,我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向您问候,她想知道您近况如何。眼下她缺钱花,请你大发慈悲借给她六个瑞尔,用我手中这条新棉布衬裙作抵押,或者,您能借多少借多少,或多或少都行。先生,她一定不久就如数还清。’我听了这话非常吃惊,就转身问蒙德西诺斯:‘先生,难道中了魔法的贵族女子会缺钱花吗?’他说:‘啊!非常可能的,先生。穷困到处都有,贵人中不中魔法都在所难免。
既然杜尔西内娅小姐想要您借给她六个瑞尔,抵押品也很不错,您就借给她好了。她此时处境肯定很糟哩。’我说:‘我不屑要抵押,但不幸的是我没法完全满足她的要求,因为我身上只有四个瑞尔。’桑丘,这笔钱就是你那天给我布施穷人的。不过,我全给了她,让她转告她的主人:她手头拮据,我很难过。如果我有傅加的财富,一定为她所用。此外,我还说我分分秒秒都想和她见面,我谦卑竭诚地恳求:她能屈尊与被她俘虏的仆人、饱经风霜的骑士见见面、谈谈话。我接着说:‘请转告她:当年曼土阿侯爵发现他的外甥巴尔德温快在山上断气时,曾发下不报此仇吃面包不铺桌布等等几个誓言,我也同样庄重地发誓:我要不辞劳苦,走遍整个地球,走遍世上七大洲,比葡萄牙的唐贝德罗太子还要走得远,至到我为她解除魔法。我如何立誓,她总会无意中听到的。’那姑娘说‘就这一切加上做得还多,也是你欠我主人的。’随后,她拿了那四个瑞尔,也不给我行礼,而是给我一跳离地两码高,走了。”
桑丘大叫起来:“哎!上帝保佑我们吧!谁能相信这些魔鬼似的魔法师和魔法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把我的主人迷成了这付模样!他好端端的头脑会变得这样疯狂!天啦!先生,为了对上帝的爱,您一定要自己振作。世人会怎样说您呀?让您昏睡的神智清醒起来吧,别再胡思乱想了,您那少有的才智都给搅得乱七八糟了啊!”
“哎,”唐吉诃德说。“你愚昧无知,胡说八道我也没法生气,因为你是爱我才会如此。可怜的家伙,你孤陋寡闻,把一切你理解不了的都看成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已说过,我要把我在地洞里看到的东西讲一些给你听,到那时你就会相信:我现在讲的都是真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