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奶奶，我来看您了。”她抚摩着我的头，笑着呢喃：”小充又长高了。”我想说，奶奶您快好起来，我还想吃您的茶叶蛋，您给我摘橘子吃呢。可终究没说出来，因为鼻子里正在泛酸，我怕眼睛不小心流下泪水。
从杭州回来后，爸爸的头发白了好多，爷爷也开始叹息了。我多希望秋天的坏天气快点过去，我渴望秋天凉爽舒适的微风拂面，温柔得像奶奶多皱的手。
2001，秋分。秋雨滂沱
年复一年
秋
老家的小院一往如前
您还记得吗
谁家的母鸡还在黄草废墟中寻找食物
咯哒咯哒
院前那几棵橘子树又结了果实
却少了
您为我摘下
奶奶的病似乎不是一个手术可以做好的，那个瘤，割了又长，像个长生不老的妖怪般侵蚀奶奶的健康。我们只能在奶奶的痛苦之外彷徨。无论我们多认真照顾奶奶，无论我们多么希望奶奶好一点再好一点，无论医生护士有多努力，他们还是告诉我们——奶奶免不了瘫痪。
是的，瘫痪。
那次回老家爸爸不再骑单车了，骑单车太慢，怎么能满足我们想一下子就见到奶奶的心呢？
乘公交车也不见得有多快，一路上停停歇歇，像落叶从树上飘下一般犹豫不决。
回到老家的时候我看见院子里冷清了很多，没有一个慈祥的老人抱着孙女看橘子树，老母鸡也寻食去了。一切都过去四年了。我忽然有了一种沧桑感。
奶奶就躺在床上，极少说话，眼神安静，面容平静。看到我和爸爸，她只是嘴巴蠕动了一下，发出了谁也听不懂的声音。我固执地认为奶奶在对我说：”小充又长高了。”奶奶看着我和爸爸，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口。我记得我在看到奶奶后，很动情地握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来看您了，您还好吗？”爸爸也俯下身子，把脸贴近奶奶说：”妈，我回来了。”奶奶无语，她望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渴望与感动。转头，窗外是滂沱大雨。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这秋雨来得没有声音，却淋湿了我的心。
2002年，寒秋。泪流成河。
那天秋天寒冷
妈妈背过身去说
奶奶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不在了
不可能
奶奶说好要在我考上大学时
拄着拐杖来送我到火车站的
怎么了
天灰了
要下雨刮风了
燕子飞低了
蚂蚁搬家了
我泪流成河
后来我慢慢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那天奶奶会不在。但是我想那天应该是多么遥远，即使比我去上大学还要近一点。但我没想到就在那一年。
真的没想到，不过上帝想到了。
我依稀记得那天的情况，似乎没有一点征兆，那天没下雨刮风，一切风平浪静。只是那是个寒秋。
春天中的寒秋。
我和朋友在楼下花园聊天聊得正高兴，妈妈回来了。她红着眼睛告诉这个消息。
不可能。我以为妈妈骗我。
起先，我很平静，后来我不愿去思考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怕知道这是事实，也许我从妈妈的变化中已经知道了事实。
我转身，下雨了，刮风了，我落泪了。
后来去参加奶奶的葬礼时候。站在老家的门阶上能看见对面山上，别人的坟墓。已经两个洞都有人葬在里面。我想起了小时侯，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那个坟墓还是新的，没有人葬在里面。幼稚的我对爸爸说那个坟墓是拼音中的”m”，现在奶奶也不在了，那个”m”也不是”m”了。物非人非。
再后来，我在奶奶的葬礼中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我一直有感觉告诉我：奶奶还在！
看到奶奶遗体的时候，脑子才一下子清醒。那种清醒后的感觉是用文字描述不出来的，想哭，想怨，想挽。
我看见奶奶安详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痛苦的样子。也许这对于您是一种解脱吧，我流着泪安慰自己，奶奶会在天堂幸福的。
2004年，深秋。上帝替我们爱您
我愿抬头
就可以看见你在天堂的微笑
告诉我
那里真的很好
如果是那样
我会把双手合在一起
祈祷上帝让您再幸福一点吧
然后我面朝蓝天微笑
捧着一束菊花，来到您的墓前。随便吧，随便找个位置把花放下，小心地放下，告诉你我对您的想念。墓上的草已经黄了一大片，找不到一点生机。已是深秋的季节了，风开始冷得可怕了，您在天堂习惯吗？有没有想我长高了多少。漆在墓上的字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一点，留下一些模糊的字迹。爸爸和伯伯在一旁商量说要重新漆一遍，还要栽几棵松柏在您的墓四周。
有长青的树陪伴着，不会让您的墓寂寞的。
我背过身子。看见风吹过疯长了好高，又枯成了黄色的野草。一岁一枯荣，野草青了又枯，枯了又长，已经过了两年了。也许还会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那时我会怀着同样的心情来看您吗？不知道，当您在时光的洪流中去天堂的时候，我就已经清醒地看到了时光的界限。看见了界限前您慈祥地拉着我手，轻轻地唤我。看见了界限后我站在您的墓前，向上帝虔诚地祈祷。
奶奶，您还记得您说过要在我20多岁的时候，拄着拐杖来送我上大学的吗？只是天不遂人愿。时光已经做了选择，我知道我们怎么力挽狂澜都无用。
我能做的是，站在您的墓面前。希望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5年，秋末冬初。躲猫猫
我想吹七个泡泡
拜托天使问一问您
那昔日的藤椅
美味的茶叶蛋
都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出来吧
如今静悄悄
已经过了好多年
曾是孩子的我早已长大
早就不玩躲猫猫了
我和爸爸再回到老家，是骑摩托车来的了。公交车停的时间太长了。来的时候，风很冷了，两旁的树已经没有叶子了。几年前那条泥泞崎岖的路也修成水泥路了。
回到老家的时候，没有闻见邻居家的桂花香，也没有哥哥姐姐来围绕着我，和我一起玩了，他们都读书了。我走进老家门的时候，也不像小时侯那样威武神气了。
我走到院子里，还能看见啄食的母鸡，挺拔粗壮的橘子树。阳光慷慨地落下来，给我的心加了一点温度。这两样事物还是一成不变，就像洪流中坚固不动摇的桥墩一样挺立。我隐约看到了七八年前的老家和奶奶。
物是人非。
我走上楼去，楼上放了一些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爸爸一直不愿上楼，他不想触景伤情。
我看见爷爷奶奶睡的大床安静地躺在那儿，仿佛和几年前没有两样，可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去了哪个国度。床旁边是一个木做的写字台，我在奶奶刚去世时看见爷爷在这张桌子上，庄重认真地写下奶奶去世的时间，现在，爷爷也和奶奶在一块了吧。
抬头，看见奶奶和爷爷的黑白照片，被放得大大的，镶嵌在镜框里面。是遗照。
凝视，时光在黑白的颜色中模糊了。
看到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恍若前世。
再向前走，是爷爷以前的画室，现在改成了姐姐的书房。依旧能看见爷爷以前画画的桌子上，留下了擦不净的颜料。
几年前的人、事都在玩躲猫猫的游戏。他们躲到了时光的缝隙里，我却无力找寻，因为我长大了。学会了祝福与想念。
七段秋的想念过去
梦醒了
天亮了
花谢了
还有淡淡的香
只剩下
七种颜色一幅画七秋念
七种音符一支曲七秋念
七种年份一段时七秋念
七种想念一封信七秋念
我等待着
枯了的桂花
开出下一季的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