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
他想了想,觉得这确是实情,于是盘算着如何软化她。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严肃,便故作轻松地和她开开玩笑,缓解敌意。之后,他郑重其事地请求她允许他和米法的女儿结婚。娜娜最后像被人搔着痒处似的笑了起来。噢,这个小宝贝,真叫人恨不起来。达格内所以能在女人当中大获欢心,应归功于他的甜蜜嗓音,他的声音极富于音乐的纯净与柔软。妓女们送他一个绰号,叫做“蜜糖嘴”。没有一个女人不被他的嗓音陶醉忘情的。他也自知有这种魅力,于是便絮絮不休地说着荒诞无稽的故事,让她入迷。当他们离开饭桌的时候,她已双颊绯红,她挽着他的胳膊的手微微发抖,他又把她征服了。因为天气晴朗,她把马车打发回家,和他步行到他的住所,又跟着他上了楼。两个小时后,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那么,咪咪,你一定要结这门亲吗?”
“嗯,”他低声说,“说实话,这仍是我最好的途径,你知道,我穷得一个小钱也没有了。”
她命他替她扣上靴扣。停了一会,她说:
“哎,我并不反对,我会帮你的,那个小东西,干瘦得像一根木柴。不过,既然对你有用处,我就给你撮合好了。”
她的双乳还露着,笑问:
“只是,你拿什么来谢我?”
他一把搂住她,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两肩,感激得发狂,她为情欲燃烧,浑身发颤,挣扎着把身子往后仰。
“哎呀,我知道了,”她被连续不断地挑逗刺激得叫了起来,“听我说,我所要的酬劳是要你在结婚之前给我优先权……就是说,在你同老婆洞房之前,听见吗?”
“好的!好的!”他说,笑声更响了。
他们觉得这笔交易很开心,这件事如此安排太妙了。
次日,娜娜家里刚好有个晚宴。这是逢周四例行的晚宴。米法,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萨丹都来了。伯爵来得最早,他正要筹八万法郎替娜娜还清两三笔欠债,还要给她买极想得到的一条蓝宝石项链。他已经动用了巨大的资财,但还不敢变卖产业,所以到处找放债的人。他听从娜娜的建议,向拉博德特提了出来,可是后者认为数目过巨,就转托理发师弗朗西斯代为设法并得到答允。于是伯爵就把此事交由这两位先生包办了,但一再表示本人不出面,两人答应把十万法郎的借据弄到手,再送来给他签字。
他们把加上二万法郎利息,中饱私囊的过失诿诸放债人,并扬声痛骂高利贷者。不过,他们又说,这些人虽然可恨,但为了借这笔钱,他们不得不去向他们求助。米法来到的时候,弗朗西斯正在给娜娜的头发作最后的修饰。拉博德特像个普通客人那样,也坐在梳妆室里。他一看见伯爵进来,便小心翼翼地把厚厚一捆钞票放在香粉和发油之间,伯爵接过借据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签了字。娜娜留拉博德特吃饭,他辞谢了,说他要陪一个外国富翁在巴黎各处观光。米法把他拉到一边,请他到珠宝商贝克那里,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回来,他当晚要给娜娜一个惊喜。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半小时以后,朱里安悄悄地把珠宝匣子递给伯爵。
吃晚饭的时候,娜娜有点心神不宁。看到那八万法郎,她激奋万分。偌大一笔巨款,全都要交给商人们手里,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上汤之后,她伤感起来,在这富丽华贵的饭厅里,杯盘闪耀之中,她竟赞赏起穷人的幸福来。在座的先生们都穿着礼服,娜娜穿了一件绣花的白缎子裙袍,萨丹的打扮比较简朴,穿的是一件黑绸袍子,脖子上挂一只心形金坠子,那是她的好朋友娜娜的赠品。朱里安和弗郎索瓦站在客人背后伺候,佐爱也在一边帮忙,三个人都很神气。
“说真的,我穷得叮当响的那阵子,可比现在更快活。”娜娜说。
她让米法坐在她的右边,旺德夫尔坐左历,但她不大理睬他们,只顾跟萨丹说话,萨丹坐在她对面的那一头,在菲力浦与乔治之间。
“喂,是不是,我的小猫儿?”她每说一句话,就问莎丹一声,“那时,我们在波隆索路若丝嬷嬷的寄宿学校上学的时候,不总是嘻嘻哈哈的吗?”
烤肉上桌时,两个女人都回忆起旧日的生活来。她们东拉西扯地闲聊,谈旧事,总免不了把年轻时的秽史翻一翻,越是当着男人的面越要重温她们的臭事,似乎非如此不足宣泄对男人们的隐恨。在座的先生们听得变了脸色,神情狼狈。于贡兄弟勉强地笑着,旺德夫尔机械地捻弄胡子,米法显得格外的庄重。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说,“他真是个小色鬼,嘿,他常把小女孩骗到地窖里去!”
“当然记得,”萨丹答道,“我还记得你们家的大院子呢,那里有一个看门的女人,拿着一把扫帚……”
“那是包什大妈,她已经死了。”
“你家的店铺我至今还记得,你妈是个高大的胖子。有一晚,我们玩得正高兴,你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嗨,他醉得真厉害!”
这时,旺德夫尔在她们的怀旧对话中插了进来,把话题扯开。
“我说,亲爱的,我想再吃点茭白,这东西太好吃了。昨天我在德?哥尔勃洛公爵家吃过,可是一点也赶不上这里的好吃。”
“朱里安!来点茭白!”娜娜粗鲁地叫道。
她立刻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唉,真的,爸爸太糊涂啦,所以后来铺子倒闭了,败得很惨!你应当见到我们每况愈下,一落千丈,日子很艰难,我什么苦都挨过,但居然没有像爸爸妈妈那样送了命,可真是奇迹。”
米法一直不耐烦地摆弄刀叉,他忍不住出面发话了。
“你们讲的这些可不令人愉快呀。”
“嗄,什么?不愉快!”她嚷起来,凶巴巴的白了他一眼,“你说的对,这些事令人不愉快的!……亲爱的,我们那时候总得过日子呀……我绝不装腔作势把真事隐瞒不说,我妈是个洗衣妇,我爸是个酒鬼,他是酗酒死的。听着!如果你们听着不合适,觉得我的家世可耻……”
大家都申辩没有这个意思,请她不要误会,他们都尊重她的家庭。但她还是接着说下去:
“你们如果认为我的家世可耻,就请离开我,我可不是那种不认父母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连我的父母也要接受。你们明白吗?”
他们要她,也接受她的父母,以及她的过去和她所有的愿望。现在,四个男人都蔫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桌子,而她却高高在上,俨若全能之神,用她早年在古道尔路穿的沾着污泥的破鞋把他们踩在脚下,她还不惬意。送财产,盖宫殿这都算不了什么,她始终不忘嚼烂苹果的岁月。钱这玩艺是虚假的!它是为商人预备的。最后,她以一个伤感的愿望:过一种简朴的生活,真诚相待,生活在仁慈善良的世界里。至此才结束了她的一顿发泄。
发作完了,她看见朱里安垂手站在一旁。
“喂,你怎么啦?给客人斟香槟酒呀,像笨鹅似的瞪着我干什么?”娜娜说。
在这场好戏当中,仆人们都呆着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太太任情挥洒发泄,肆无忌惮,他们毕恭毕敬不失仆从本分。朱里安小心地给大家倒香槟。谁知弗朗索瓦递水果盘的时候,盘子倾斜得低了,苹果、梨子和葡萄都滚到桌子上。
“可恶的蠢货!”娜娜叫起来。
听差竟敢为自己辩护,说这是因为盘子里的水果没有摆好,佐爱取出橙子时动过了。
“那么,”娜娜说,“是佐爱这个蠢货的错。”
“太太……”贴身女仆觉得羞辱,咕哝着。
太太猛地站起来,凛然地锐声嚷道:
“我受够了!全都给我滚出去,我们再也用不着你们了!”
暴风雨过后,她平静了下来,马上又恢复了甜蜜和气的态度。水果很好吃,几位先生自我服务,吃得很开心。萨丹削了个苹果,走到她的情人背后吃,还倚着娜娜的肩,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哈哈大笑。后来,萨丹咬着一块梨送到娜娜嘴里,两人唇对唇地轻轻咬着,亲吻中吃完那块梨。先生们都哗然抗议。菲力浦喊着叫大家只当没见,旺德夫尔问男人们要不要回避一下,乔治走过来,伸出胳膊抱住萨丹的腰,送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你们真糊涂!”娜娜说,“这个可怜的小宝贝,脸都让你们臊红了,别介意,姑娘,让他们笑去。这反正是咱俩的私事。”
米法一本正经的盯着她们,娜娜转过身问伯爵道:
“我说得不错吧,我的朋友?”
“对,一点没错。”他低声说,缓缓地点了点头。
现在,他们不再抗议了。这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坐在一群门第高贵,具有传统家教的绅士们中间,传送着柔媚的秋波,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着,坦然地施展女性的威力,公然蔑视、驾驭这群男人。在场的男人竟看得忍不住轰然喝彩。
大家上楼,到小客厅里喝咖啡。两灯射出柔和的光,照着玫瑰色的帷幔和金褐色的漆器小摆设。晚上,光线闪耀在柜子、铜器和瓷器上,把上面嵌镶的银质或象牙的饰物,照得更加晶亮,连一根雕花的手杖也特别漆光闪闪,轮廓清晰。一块镶板,反射出润泽如丝般的柔光。屋里下午就燃着了火,余烬将熄。窗帘和帷幔包围着暖烘烘的气息。室内反映了娜娜的私生活:乱扔的手套,掉在地上的手帕,打开的书页等。她日常轻披睡袍,身上散发一股紫罗兰香味,再加上她那种职业特有的妖冶,更使这个富丽堂皇的环境增加几分魔力。还有宽大如床的扶手椅,深邃如神龛的长沙发,都催人欲睡,忘却时间,诱人想在阴影里喁喁私语,互诉心曲。
萨丹走到壁炉边,往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抽着。旺德夫尔过来和她调笑,装出吃醋的样子,威胁她说,如果她还占住娜娜不放,不让她尽主人的职责,他可要找人跟她决斗了。菲力浦和乔治也加入来作弄她,捏得她叫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你快来叫他们规矩点!他们又来缠住我不放了。”
“喂,别逗她啦,”娜娜板着脸孔说,“我可不愿别人缠住她,你们很清楚这一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他们发疯,你不睬便是,你为什么又和他们厮混?”
萨丹涨红了脸,吐了吐舌头,溜进梳妆室。梳妆室的门开着,里面一盏毛玻璃球形灯,射出乳白色的光辉,照着白大理石梳妆台。娜娜和四个男人交谈起来,散发着女主人的魅力。白天,她读过一本当时很畅销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妓女的生涯。她阅后十分气愤,说故事里的情节纯属虚构,并且表示,她对于这一类自命为写实的猥亵作品非常厌恶,好像非得把什么都描写出来才算好似的,好像小说出来不是让人产生快感似的!对于书籍和戏剧,娜娜坚持自己的见解,她欣赏温柔高雅的作品,能给她以憧憬,使她灵魂升华的读物。
大家在这些话题中又转到当时震撼全巴黎的各种纠纷事件上去,又扯到各家报纸上的一些煽动性的文章,又谈到每天晚上的公共集会,竟有人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民众在街头闹事也开始出现了。娜娜愤愤指责共和党人,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鬼,究竟搞什么名堂?难道人民还不够幸福吗?难道皇上没有为老百姓尽力吗?这真是一群下流的贱民!她最清楚这些贱民了,有资格这样说。她把刚才吃饭时,要求人家尊重她从前的石道尔路的贫民那一番话全忘了,现在却对自己原来的阶层,带着恐惧和憎恨进行谩骂了。就在当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一篇有关公共集会的报道,会开得糟透了,居然用俚语发言,而且有一个醉汉在会场上咯咯作呕,简直像一只猪猡,她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可笑。
“嘿,这群酒鬼,”娜娜厌恶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你们看吧,他们倡议的共和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啊!祈求上帝保佑皇上,保佑他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