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
山的形象已经非常暗淡了,海涛月波恰似奔走的清风,在蒺藜丛中消逝。从乱石间觅得一条攀升的小路,仿佛水底的鱼群都在歌唱,唱一支蓝色不可解的老歌。仿佛深夜的菊花正在悲凄地啜泣,为灵魂的游散啜泣。身边是葛藤,是荆棘,是荒辽的空虚。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不能把握到的我们必须泰然地放弃,不论是诗,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斓的情意。第一次为你放歌,为你描摹的时候,夏日的芦苇长得高高的,绿得正好。夕阳从砖房的窗格子间流尽;我想在泥土的芳香里捕捉丝丝飞升的旧梦。啊,旧梦而已!我怎么能否认那次坐在草地上看蒲公英飞散种子的神奇不也只是一种追忆?我怎么能否认,当我一路吟诵你的诗句踏雨探访一座小树林的时候,不但只是尝试去捕捉奥菲丽亚式的疯狂而已?那些都是我要放弃的,群山深谷中的兰香,野渡急湍上的水响,7月的三角洲,10月的小港口;就如同诗,如同音乐,厚厚的一册合起来了,长长的曲调停息了,让我们把古典的幽香藏在心里。
多少年来,朝山的香客已经疲倦,风尘在脸上印下许多深沟,雨雪磨损了赶路的豪情。我也曾经在盛唐的古松下迷恋过树荫,我也曾经在野地的寺院里医治了创伤;我在猎人的篝火前取暖,在野兽的足印里辨识惟一的方向。
只因为遥远的地方有肃穆的诗灵——而我已经疲倦,倦于行走,倦于歌唱。水流星影,雨打荷塘,让我归隐到我檀香氤氲的书房。
我怎么能再流浪下去?诗人,我怎么能再幻想苹果园里,异国的院子中,也会有一个子夜寻访的连锁?大理石砌起的广厦里会不会生长一株忏悔流泪的绛珠草?蛮荒的向往已经终止,武士的幻梦已经流逝,不再是西欧落拓的游唱诗人,不再是南北朝蓄意落第的士子,我只是偶然间奔迸了等待的坟地,在盎格鲁·撒克逊的兵火海涛中迷失了方向。我迷失了方向,诗人,鸟楸在你的四周哀号。南十字星不再从我的面前升起,我是不是要溺在这无苇可航的江水里?
两年在爱荷华城的盘桓即将结束。又是一个树荫满城的夏季了。我目睹院子里那几棵欣欣向荣的苹果树抽芽,开花,落英,成伞。我目睹蒲公英金黄的卑微逐渐消融,过了5月中旬,花朵褪色,转成雪白的粉末,到处飘零;然后郁金香就开了,在绿草地的中央。现在6月的酷暑傍留在人家的烟囱上,在千里外花莲纵谷的小烟囱上;我感觉我竟是一个逃避的人!不久以前赶着整理一册译诗,我每天下午都坐在院子里埋首工作,飞鸟和松鼠的诧异变成耽留异国的学生的讽刺;我不知道在别人的民谣和旋律里,到底能不能为自己找到宣泄愁绪的路。
而我事实上已经很厌倦于思维。我感觉到彩虹的无聊和多余,我体会到春雨的沉闷和喧闹;我已经不再能够掌握鸟啭的喜悦了,看枫树飘羽,榆钱遮天,那种早期的迷恋也将荡然无存。诗人,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活着就要创造,就要探索,即使肢体已经残疾,思想的火花也决不停止迸发。这就是生命,这也是许多诗人和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里还没有表现出来的生命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