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玫瑰园中的影子 (1)
一个身材相当矮小的青年坐在一座漂亮的海滨别墅的窗前, 正在想尽办法, 使自己相信他是在看报。这时, 大概是早晨八点半左右。窗外, 灿烂的玫瑰在朝阳中, 恍如一个个倒扣着的小火碗。青年看看桌子, 再看看钟, 再看看他自己那块大银表。一股坚毅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接着, 他起身, 出神地看着挂在墙上的油画, 对其中的一幅《海湾上的牡鹿》, 他特别注意了一下, 但带着一种敌意。他试了一下钢琴的盖子, 发现是锁着的。他在一面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 摸了摸他那棕色的胡子, 眼里露出了一阵惊喜。他的身材相当矮小, 但却灵敏而又充满活力。当他从镜子前转过身子的时候, 自怜的神色中掺杂着一种对自己外貌的欣赏之情。
在一种自我压抑的心境中, 他来到了花园。然而, 他的外衣看起来却并不沮丧。衣服是新的, 有一种时髦而又自信的派头, 穿在一个充满信心的人身上的话。他凝视着草地边那棵长得茂盛的臭椿树, 接着又慢慢地向下一棵走了过去。更有希望的是一棵压弯了的苹果树, 树上结满了棕红色的果子。朝四周望了一望, 他摘了一个苹果, 背对着房子, 清脆地咬一口。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果子很甜。他又咬了一口。接着, 他又转过身子去看那朝花园开着的窗子。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心里一惊; 但那只不过是他的妻子。她正凝望着大海, 显然没有注意到他。
有那么一会儿, 他看着她, 注视着她。她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显得比他大一些, 脸色苍白, 但很健康, 一脸向往的样子。她那浓密的赤褐色头发波浪起伏似的在前额上。她的神情离他和他的世界很远很远, 凝望着远处的大海。使她丈夫恼恨不已的是, 她竟然一直那么出神, 没有注意到他。他摘了一些红果子, 向窗子扔了过去。她吃了一惊, 带着一种微笑瞥他一眼, 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紧接着, 她便从窗前走开了。他进了门, 去迎接她。她举止优雅, 非常傲慢, 身上穿着一件轻柔的白平纹细布衣服。
“我已经等得够长的了,”他说。
“是等我还是等早饭？”她轻快地说。“你知道我们说的是九点钟。我还以为在旅行之后你还可以睡一觉呢。”
“你知道我总是五点钟起床, 并且我不会在床上躺到六点钟以后。像这样的早晨, 你在床上还不如躺在煤坑里呢。”
“我可没有想到, 你会想起煤坑, 在这里。”
她来回走动, 打量着房间, 看一看玻璃罩下面的装饰品。他生了根似的站在炉边的地毯上, 相当不安地注视着她, 表现出一种不太情愿的宽容。她对公寓房间耸了耸肩。
“走,”她说着, 挽着他的手臂, “我们去花园, 等寇孜太太摆好碗碟再回来。”
“我希望她快一点儿,”他说, 手摸了摸胡须。她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 依偎着他的手臂, 一起走着。他点燃了烟斗。
当他们走下台阶的时候, 寇孜太太进了房间。这个快乐的、身板挺直的老太太快步走到窗前, 想好好地看一看她的两个来客。她那双瓷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她注视着那一对沿着小路走去的时候, 他步态从容、自信, 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女房东开始用那轻柔的约克口音自言自语。
“他们正好一般儿高。她不会嫁给一个在身材方面不如她的人, 我想, 虽然在其它方面他配不上她。”这会儿, 她的孙女进来了, 把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上。女孩走到老妇人的身边。
“他一直在吃苹果, 奶,”她说。
“是吗, 我的宝贝？噢, 只要他喜欢, 干吗不呢？”
屋外, 年轻而又英俊的男子不耐烦地听着茶杯的叮当声。终于, 随着一声解脱的叹气, 这一对进了房间吃早餐。吃了有一段时间之后, 他歇了一下, 说:
“你认为要比布里德林顿好些吗？”
“对,”她说,“绝对要好！另外, 在这里, 我就像在家里——对我来说,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海滨。”
“你在这里呆过多久？”
“两年。”
他出神地吃着东西。
“我还以为你宁愿去个新地方呢。”他终于说了话。
她坐在那一声不吭, 然后, 非常巧妙地抛出了试探的手段。
“为什么？”她说。“你认为我会不愉快吗？”
他舒心地笑了, 在面包上涂了厚厚一层果酱。
“我希望如此,”他说。
她又一次没有去注意他。
“不过, 不要在村里说这件事, 弗兰克,”她不经意地说。“不要说出我是谁, 也不要说我以前在这里住过。我在这里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 要是他们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就别想自由自在了。”
“那么, 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
“不明白, 既然你谁都不想见。”
“我来是为了看这个地方, 而不是人。”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女人,”她说,“与男人不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可我就是来了。”
她给他又斟了一杯咖啡, 带着一种热切。
“只是,”她又拾起话题,“别在村子里谈起我。”她颤抖地笑着。“我不想别人翻那些陈年旧帐, 跟我过不去。”她用手指尖弹弄着桌布上的面包屑。
他一边喝着咖啡, 一边注视着她; 他咂了咂胡子, 放下杯子, 冷冷地说:
“我敢打赌你的老账不少。”
她略微带着一种内疚—这使弗兰克很高兴—低头看着桌布。
“好啦,”她娇嗔地说道,“你不会说出去我是谁的, 对吗？”
“不会,”他说道, 笑着安慰, “我不会说出去你的。”
他感到高兴。
她一直没有说话。过了那么一会儿, 她抬起头来, 说道:
“我得跟寇孜太太安排一下, 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 今天上午, 你还是一个人出去吧—我们一点钟在这里吃午饭。”
“可你不可能整个一个上午都在跟寇孜太太安排吧。”他说道。
“嗯, 对了—我还有几封信要写, 我还得把我裙子上的那个污点去掉。今天上午我还有许多的杂事要做。你还是一个人出去吧。”
他感觉到, 她是想摆脱他, 因此当她上了楼, 他便戴上帽子, 闲逛中来到了悬崖边, 心里憋着一股火。
一会儿, 她也出来了。她戴着一顶上面插着玫瑰的帽子, 白色的裙子上是一条上边有图案的长披巾。她相当紧张地撑着一把遮阳伞, 她的脸有一半在色彩斑斓的阴影中。她走在狭窄的石板路上, 石板都被渔夫们踩薄了。她似乎是在避开她周围的环境, 仿佛在她那小小阳伞的阴影中就安全了。
她经过教堂, 沿着胡同一直走到路边的高墙前。在墙下, 她慢慢地走着, 最后在一个开着的门口停了下来, 在深黑的墙中就像一幅画着的灯, 发着光。在门后的神奇世界, 阴影组成的各种图案洒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 洒在蓝色和白色的海卵石铺成的路面上, 过去是一片发亮的绿草地, 在草地边上, 一棵月桂树闪闪发光。她踮起脚, 紧张地进了庭院, 瞥了一眼阴影中的房子。没有帘子的窗户看起来既黑又没有生气, 厨房的门开着。带着犹豫, 她朝前走了一步, 接着又走了一步, 弯着身子, 带着一种渴望, 朝远处的花园走去。
她快要走到房子的拐角的时候,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树丛那边嘎吱嘎吱地传了过来。一个园丁出现在她面前。他托着一个柳条盘, 里面硕大的暗红色醋栗在滚动, 熟透了。他慢慢地移动着。
“花园今天不开,”他轻声细语地对这位妩媚动人的女子说道, 她正准备要往回走。
有那么一会儿,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怎么会对外呢？
“什么时间开？”她急中生智地问道。
“教区长在星期五、星期二让人进来。”
她静静地站着, 在回味着刚才的话。教区长把自己的花园对外开放, 多么奇怪！
“可大家都在教堂呢,”她说道, 跟那个人花言巧语。“这会儿这里没有别人, 对不对？”
他动了一下, 硕大的醋栗滚动着。
“教区长住在新宅了,”他说道。
两个人静静的站着。他不想叫她走。最后, 她带着胜利的微笑, 向他转过身去。
“我能否就看一眼玫瑰？”她哄劝着, 一幅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吧,”他说道, 往一边动了动:“你别呆得太久。”
她朝前走去, 不到一会儿就把园丁给忘了。她的面孔变得不自然起来, 动作也变得急切了。往四周一看, 她发现朝草地开着的窗户都没有窗帘, 黑糊糊的。整个房子了无生气, 仿佛仍在用着, 可并不住人。好像有一个阴影在她的头上。她穿过草地, 朝花园走去, 穿过深红色蔷薇攀缘成的拱门, 那是一扇彩色的门。远处是柔和的蓝海海湾, 早晨雾茫茫的, 最远处的黑色岩石海角隐隐地突出在蓝天碧波之间。她的脸开始发着光泽, 可谓悲喜交集。在她的脚下, 花园的地势变陡了, 繁花似锦, 再远一点, 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树顶遮住了小溪。
她转过身子, 向着花园, 周围是阳光明媚的鲜花, 一片灿烂。她知道那个角落, 在那棵紫杉树下有一个座。还有那个露台, 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 从这里, 有两条小径, 花园的一边一条。她收起阳伞, 在花丛中慢慢地走着。周围全是玫瑰花丛, 一片一片的玫瑰, 然后是柱子上倒挂着的玫瑰, 还有稳稳地开在齐整的灌木上的玫瑰。到了空地上, 长着许多的鲜花。如果她抬起头来, 眼前就是大海, 还有海角。
她在一条小径上慢慢地走着, 徘徊着, 就像一个人已经回到了从前。突然, 她抚摸着沉甸甸的深红色玫瑰, 玫瑰柔得像绒一样, 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玫瑰, 不知不觉, 那就像一个母亲有时抚摸着自己孩子的手一般。她稍微弯下身子, 闻一闻花香。然后, 她出神地朝前走着。有时, 一种火红而又没有香味的玫瑰会吸引住她的目光。她站在那儿, 凝视着玫瑰, 仿佛她无法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一次, 当她站在一束倒塌的粉红色花瓣前面的时候, 同样的那种亲密的柔情向她袭来。然后, 她对着白玫瑰惊叹, 玫瑰中央部分呈浅绿色, 像冰。就这样, 慢慢地, 她像一只悲凄的白蝴蝶, 她在小径上飘游, 最后来到了一个全是玫瑰的小露台。玫瑰似乎要把整个地方占了, 充满阳光而又快乐的一群。她在它们面前感到害羞, 它们是如此之多而又如此明亮。它们似乎在谈笑风生。她感到自己处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这使她兴奋不已, 使她心醉神迷。她因为激动脸都红了。空气里一片花香。
她匆匆地朝白玫瑰中的一个小座走去, 坐了下来。她那把猩红色的阳伞显得十分刺眼。她静静地坐着, 觉得自己已不复存在。她只不过是一朵玫瑰, 一朵无法盛开的玫瑰, 只是紧紧包着的玫瑰。一只小苍蝇落在她的膝上, 落在她的白裙上。她注视着它, 仿佛它落在了一朵玫瑰上。她已不是她自己了。
这时, 一个阴影从她身上过去, 一个身影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吃了一惊。是一个穿着拖鞋的男人, 没有听到声音。他穿着一件亚麻布外衣。上午被毁了, 魔力消失了。她只是害怕被人盘问。他朝前走来。她站了起来。然后, 看见他, 她浑身无力, 又坐进了椅子。
他是一个年轻人, 军人外表, 稍微有点儿发胖。他的黑发梳得又光又亮, 他那胡子还上了蜡。可他的步态有点儿漫游的味道。她抬起头来, 双唇发白, 看到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睛是黑的, 视而不见。那不是一个男人的眼睛。他正朝她走来。
他紧紧地盯着她, 行了一个无意识的军礼, 坐在她身边。他在椅子上动着, 交叉移动着他的双腿, 用一种绅士加军人的声音说道:
“我没有打扰您——对吧？”
她哑口无言, 孤苦无助。他一丝不苟地穿着浅黑色的衣服和一件亚麻布外衣。她无法动弹。看到他的双手, 小手指上戴着那枚她那么熟悉的戒指, 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整个世界一片混乱。她坐在那儿, 手足无措。因为, 他那双手, 那是她热恋的象征, 此时放在他那强壮的大腿上, 使她充满恐惧。
“我可以抽烟吗？”他问道, 亲密而又几乎秘密的样子, 手伸向口袋。
她无法回答, 但没有关系,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想知道, 带着一种渴望, 想知道他是否还认得她—他是否还能认得她。她坐在那儿, 因为痛苦而脸色苍白。可她不得不忍受痛苦。
“我没有烟丝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她根本没有注意他所说的话, 她只注意他。他还能认得她, 还是一切都消失了？她静静地坐着, 处在一种冰冷的悬念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