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在雨中异常清晰，就好像是被雨水洗刷过一般，听起来分外清爽。
只不过这种清爽片刻后就变成了人们的意外。
若不是因为少年语气太过认真，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往日里颇为讨人欢喜的少年居然会向北唐人谄媚。
今日他们本以为在街道上会发生似说书先生所传讲的那种剧情——英勇的少年不忍家园被铁骑践踏，只身对抗邪恶强大的黑旗军，无奈不敌，但宁死不屈，悲壮死去。
似乎只有这样的结局才符合他们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仅剩的一抹反抗精神。然而少年令他们失望了，现在的实际情形是，这个寄托着他们卑微意志的少年向北唐人服软。
因此，见到此间情形尤其是听到少年清晰话语的镇民都出离地愤怒起来。
青梨镇的人们有着世间广大乡民共有的劣根性，这些人大部分连站在黑旗军前面的勇气都没有，但却容不得他人的卑躬屈膝。他们会对自己的胆小懦弱视而不见，但对于少年此时的行为，他们会毫不吝惜地投以自己心中的鄙视。
而此时，少年似乎感受不到街道两旁房屋里隐隐的怒骂声，他抬起头，看着中年统领，堆砌一个极为好看亲近的笑脸说道：“都说北唐黑旗强大无比，今日一见，光是这气势就震得在下两腿发软，果然名不虚传！诸位将军一路杀敌必然累了，小的知道镇子以前长官的一处宅院，若是不嫌弃，在下愿为诸位将军引路。”
中年统领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比先前还要仔细。
他同镇子里的其他镇民一样，本以为这个少年是一个烈士，一个死士，但却没想到是个软弱之徒。
他看着少年的笑脸，毫无掩饰自己的鄙视和不屑，不过同时心中也打消了杀死少年的念头。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如此这般的小人会非常有用。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没有名字，镇子里的人都叫我小猎户。”
“你是名猎人？”
“没事捕杀过几头斑羚羊。”少年将背后的弓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不过我更擅长的是做饭，尤其是肉食。”
中年统领看着少年，忽然握着缰绳的手一扯，他胯下的黑鬃烈马猛然长啸一声，两只强健有力宛如秤砣的蹄子踢向少年。
少年眼神微凝，在马蹄即将砸向他胸口的一刹那纵身向后一跃，如一只在雨中起飞的小鸟，轻盈落地。
“身手不错。”中年统领挥了挥手，黑旗军队伍再次前进，只是从少年身边路过时，中年统领面无表情地说道：“准备几只羚羊，我的兄弟好久没吃羊肉了。”
少年闻言，面色一喜，赶忙俯身答应。
中年统领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少年俯身的时候，他的眼角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寒光。
..
傍晚时分，雨势渐歇。
黑旗军没有在镇子里停留，他们驻扎在了镇子外不远的一处地势平坦的草地。
十几个帐篷如星罗棋布一般散落在草地上。
少年猎户和另一面身材矮小瘦削的少年蜷缩在骑兵营地的一处黑暗的角落，两人手里拿着微微发黑的饼子，围着一处篝火，看起来颇为凄苦。
那名瘦削少年是个流浪儿，无父无母，后来在青梨镇遇到了少年猎户，两人便成为了好朋友。少年猎户比他年长几岁，所以他一直把对方当做兄长；而他自己长得很瘦，个子矮小，猎户就叫他黄猴儿。
黄猴儿确实如同一只猴子一样，很不安分。他一会拨弄一下篝火，一会又推了推猎户，但对方一直闭目养神，不理自己，于是他面色有些愁苦地说道：“哥，镇里的人都在骂你。”
“哦。”
猎户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回答道。
见少年如此，黄猴儿便有些急了：“他们骂的可难听了！说哥你是软骨头、天杀的不得好死，还说你就是一条狗，北唐人的狗，就跟镇子外那群偷吃的野狗一样，该剖了肚子割了头，高高挂在树上..”
少年猎户睁开了眼睛。
黄猴儿下意识闭上了嘴，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少年忽然看向他，神色平静道：“猴儿，你觉得哥是那样的人吗？”
“哥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向唐人屈服？”黄猴儿理直气壮地答道，似乎少年先前在街道上的那些话语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
听了黄猴儿的话，少年只是笑了笑，然后便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镇子。
不知是不是镇子外有支黑旗军的缘故，夜幕下，镇子的灯火比往日暗淡了许多，而少年此时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灿若星空。
半晌后，少年才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这里都能听见镇里的人们诅咒谩骂他的声音。
“那些胆小鬼，他们懂什么。”少年望着黄猴儿说道：“猴儿，你还记得小李吗？”
黄猴儿说道：“当然记得呀，他不是回家入伍了吗？”
少年说道：“北唐人都已经打到我们这边了，你觉得他们家还保得住吗？”
黄猴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不知道他家在哪？”
少年没有告诉他小李的家在青梨镇的北面，那里比这里更靠近北唐。黑旗军已经打到此处，那么小李住的那个小镇子必然是沦陷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他望向不远处的黑旗军营地，眼神从未有过的森冷肃然。
..
接下来一连几天，这支黑旗军队伍都一直驻扎在这片草地。
这也让少年猎户心中大喜，这使他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自己计划。
这一日，他按照惯例在日落时分拖着在山中捕到的羚羊来到营地，开始了他的厨师工作。
这些北唐骑兵打仗作战的能力自然不用多说，但这做饭的功夫确实低能的可怕。少年曾看到他们所谓的炊事兵烹制狗肉，毛都没拔干净，甚至连大肠都不清理，直接混着野菜就倒进锅里。
那味道简直能把一头公牛放倒。
少年身为一名猎户，他的厨艺不说是绝顶，自然是强过那些吃了不知多少天****的炊事兵。
只是一会的功夫，整座营地上空都荡漾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那些骑兵纷纷围在少年周围，死死盯着大锅里色泽鲜美的羊肉汤，喉头大动，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去一头冲进锅里。
少年听到四周无数咽口水的声音，心中冷笑一声，但面上还是一贯的笑容，他闻了闻汤，然后说道：“诸位大人，好了。”
“等一下。”
少年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中年统领已经来到这里，他走上前，来到少年身旁，低下头伸手在肉汤里蘸了蘸，然后放到嘴里尝了尝。
“有蛇肉？”中年统领看着少年说道。
“花斑大蟒。”少年咧嘴一笑道：“壮阳补气的，没有毒。”
中年统领闭眼感受了一下，确认身体无恙后，他才准许士兵用食。
这些天以来，少年已经习惯了这名中年统领的谨慎，也习惯了这些士兵野狼般的进食，每当这个时候，他只是在旁边的篝火旁微笑看着。
但今日，篝火旁空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