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考前半年的某个下午,C忽然来到我的面前,和我谈起了路野。
我后来经常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在阴暗的教室角落里,我茫然地抬起头,顺着堆在桌边的一摞书往上看,在最顶端紫色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旁边,一张小巧精致的脸正冲我微笑。
“你也喜欢看路野的小说?”她高兴地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发懵,但是鉴于C是个很可爱的女生,而且她的提问方式早已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因此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之后,我记得C的微笑温暖了那个阴冷的下午。后来,我还常常想起那时她的模样,与她后来成熟的面貌相比,我更爱她那娇小身躯淹没在宽松校服里的容颜。
至于路野,其实截至那一天之前的晚上七点,我对这个人还一无所知。
对于高三学生而言,生活异常简单,归结起来就是十节课来九节考,还有一节讲技巧。为了对抗这样的枯燥生活,似乎每个人都进化出了一些特殊的癖好,用偶尔的惊人之举来体会打破常规的快乐。比如坐在我前面的道哥每节课间都要坐在厕所的窗台上思考一会人生,而我的同桌小杜常趁着午休时在班里游荡,伺机从别人那里随便偷来些东西,把玩良久后再还回去。由于有这样的同桌,我的桌子上经常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令人发指的是卫生巾,最匪夷所思的是一张曾轶可的EP,最惊悚的则是一把榔头。
很快班里惊现榔头的消息便传开了。大家都以为是某个同学在高考的重压下精神失常,成为了敲头杀手,一时人人自危。
由于有这样的极品同桌,我进化出的癖好就是和小杜一起玩他弄来的东西,当然一般是把他玩剩下的再玩一遍。那天他弄来的是一本杂志,封面上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冲所有看杂志的人露出略显不屑的微笑。
毫无疑问这是小杜的失误,他是错把这本时尚杂志当做漫画偷来的,在发现封面上的那张脸确系真人而不是什么不二周助后,小杜大方地把杂志给了我。
那张脸属于一个叫做路野的人,杂志用十多页内容详细介绍了这个写作很好的青年登山家,或者说是登山很强悍的青年作家。那里面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青年路野一直在挑战着世俗常规的局限,在同龄人复习高考时他退学写作,当前人摔下悬崖后他拾起了登山杖,在所有人噤若寒蝉时他却大声疾呼公民意识之觉醒……
看到这里,我感到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因为那天早上老师布置了一篇议论文,虽然已经对于高考八股文了如指掌,但是由于已经连续写了好几天作文,我在选用论据时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司马迁忍受宫刑之辱、让祖逖闻鸡起舞,因此囿于思考新颖论据的泥潭中无法自拔。路野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于是我在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奋笔疾书把一个青年作家写进了我的作文,由于过于激动,不慎写成野路,还好在交给语文课代表前一分钟发现了,不过也惊出一身冷汗。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篇作文在十多个小时后得到了语文老师的高度赞扬,被视为应试作文的典范而在课堂上逐段分析。因此在下课后,C才走到我面前,问出了关于我是否喜欢路野小说的问题。
其实她还很惋惜地跟我说:“我昨天买了本杂志,路野是封面人物,可惜找不到了,要不然可以给你看看。”
我用胳膊挡住在满桌试卷下露出的杂志一角,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从那天开始的一周里,C和我的接触显著增多了。她常会在课间时拿着作文来让我指点,或者问我一些英语题目,或者就干脆聊一些与学习无关的内容。由于我的成绩不佳,来问我题目就相当于排除错误答案,因此C大部分时候是和我聊天,我猜这就是我们一起进化出的抵御枯燥生活的癖好。不久之后,我便结束了一放学就匆匆回家的惯例,开始和C一起在教室里自习,然后一起回家。我们住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因此我先送她回去,然后再辗转三辆公交车回家。
C是个娇小的姑娘,因此也有迷你美女的通病:执著地喜欢某个现实或虚拟的人物。C的崇拜对象是路野,在小清新女生里稍稍有些非主流。至于C这个名号,是她自己起的,她说路野的一本小说里有个女生叫C,是她最喜欢的女生形象。我惶恐地记下这件事,然后跑到新浪读书上去看免费连载的路野小说,试图找出原始C的出处,因为我曾经告诉过她我是熟读路野小说的。然而我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发现C的存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当我真的买来了路野的小说之后,才发现这个出场时间很短的小姑娘存在于小说《少儿不宜》的后半部分,没有被放到网上,真是个遗憾。为了应付C不时关于路野的话题,我去书店找到了路野所有的小说,然后纵览了它们的介绍和前言之类的东西,提纲挈领是件造福于人的事。
路野有一个很有名的博客,他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大多是在博客中首发的。不知不觉间,但凡稍有点追求的青年们都开始追看路野的博文。往往在社会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后,人们开始习惯于先看看路野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当然路野也不负众望,心灵敏感得好像是地动仪,祖国960万平方公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能牵动他心。
C有一次跟我说,看看路野的博文有助于提升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时她对于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毫无想法,只有那些权威渠道强加于人们头脑中的内容,但是看了路野的博文后却总是能豁然开朗。我听得一头雾水,在我看来C不过是另外选择了一个信息接收渠道罢了,和独立思考并没什么关联。好比病人放弃了西医的手术治疗而选择喝大隐隐于市的老中医开的汤药,但这依然算不上是病人的自我治疗。我一遍遍地登陆路野的博客试图理解他和C,却不经意间看到博客的左手边有一栏长长的文字:不参加各种研讨会、笔会、签售会……
综览下来,好像只有追悼会能参加。我为路野的自我要求而惊愕不已,接着往下看,发现路野还拒绝一切商业活动与广告代言。这些文字在我脑中渐渐化繁为简,变成了寥寥数字:登山穷一生,写文毁三代。
但是我总觉得没人希望这样。
送C回家的道路短暂而漫长。短暂是时间上的错觉,漫长是脚下水泡的实证。以前C都是坐出租车回去的,足以见得这条道路的长度非步行可以企及,但她从未说过走不动之类的话。我们先要沿着前朝留下的城墙走大约两公里,然后跨过一座大桥,穿越炊烟四起的平房区,再沿着一段江堤边的单行道逆行而上,道阻且挤。
在高三,老师和学生对于恋爱都是小心翼翼的。我的班主任曾经在高三的第一节班会上苦口婆心地劝所有恋爱的学生千万别在这一年分手,至于没有恋爱的学生千万不要在这水深火热的三百来天表白。她愁眉苦脸地说:“你们觉得自己还不够苦吗?还非要经历被人拒绝后的刻骨铭心吗?”
我们因此断定班主任备受情伤,所谓情深不寿,重伤成师。
说实话,我一直没有觉得自己陷入了什么恋情,直到有一天和C谈起去哪里上大学,她说她要去南方,而我在几秒钟前刚想表现一下文艺的情怀:“想想一年后,咱们就可以在江堤边随便消磨多少时光了。”
“那你想去哪个城市上学呢?”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啊?那冬天冷夏天热,地铁里能挤死人,地上还是能挤死人。”我尽己所能地诋毁我国的经济金融中心,但是C用五个字就击碎了我所有的辩词。
“路野在上海。”
我不知多少次心生疑惑,为什么女生总觉得和自己的偶像离得越近越幸福呢?注定她们是无法把偶像变成对象的,纵使我再喜欢齐达内,也不会琢磨是否应该去读马赛大学。
然后C抬起头问我:“你不想去上海上学吗?你不是也总说想亲眼看看路野吗?”
去上海对我来说的最大意义在于防止C绑架路野做自己的男友,但是看着她微微弯垂的睫毛,我还是低声说:“是啊,我也很想去上海,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一个比较好的学校。”
这样现实的问题让所有的意境都顿失滔滔,我们的成绩半斤八两,而上海的大学看其他地方的考生都觉得面目可憎,只给出用手指就能统计完毕的招生名额。
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并非杞人忧天。
一模考试,我们双双惨败。我为此消沉了段时间,换言之就是奋发了那么几天,可见高三的生活绝对是非正常的。父母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恼怒,我猜想是高考的现实意义击碎了他们之前对我的很多美好设想。原本父母希望我能上北大,现在他们则把目标调整为我能上一所北京的大学就好。我所在的城市毗邻首都,因此北京高校的招生资源相对还比较充裕。C的处境和我不大一样,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她的父母都是很早就下海的那批人,像海星一样拥有顺其自然的心境,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C要高考这件事。不过C倒是很在乎成绩的,因此在我消沉或是奋发的那几天里,她也没怎么找我。
过了几天,C跑来找我,高兴地说《少儿不宜》要拍成电影了,路野亲自导演。我一惊,心想真是世风日下,自从周杰伦拍了电影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黑泽明再世。
“据说已经开始筹拍了,咱们明年在上海应该就能看到首映呢。说不定还会看到路野本人,不过他那么不喜欢宣传,估计也不容易见到。”C自言自语道。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C我根本不想去上海,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那太好了。”
自从和C恋爱后,我就常常这样身心矛盾地好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那天傍晚,我把C送到了她家楼下,她问我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我父母不在。”话一出口,C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成了孤儿,赶紧说道,“他们在外地。”
我觉得心一下子抽紧了,紧张得好像中考时临进考场却发现自己没带2B铅笔一样。不同的是,当年我可以哭得像2B一样来换取监考老师的同情和铅笔支援,而现在只能故作镇定,咽下一大口说不清是口水还是肾上腺素的液体,随着C上了楼。
C的家很漂亮,面积大得在这个房少人多的国家有犯罪的嫌疑。
“诶,我带你去看我的房间。”她活泼地说道,直爽得让我心生恐惧。
但是事情当然和我想的不一样,说不出是遗憾还是轻松。C把我拉到她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柜旁,在正中间的格子里,放着路野的所有书籍。这里说的“所有”是真正意义上的所有,科学而严谨,C说路野的小说、文集全在这里,精装版、签名版都有。我惊讶地发现路野不仅善于呐喊,居然还有一本叫做《内咸》的文集。
“他说内咸的意思就是想要呐喊,却张不开口。”C看着我说道。
几秒钟之后,我们靠在路野的书旁,彼此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无限接近的程度。在嘴唇相触的瞬间,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好像C不是在吻我,或者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那是一个很简短的吻。
在那个短暂瞬间的24个小时后,我把一所上海的重点大学放在了自己的第一志愿,感觉心脏一阵痉挛,好像自己是在改变什么轨迹、设计什么未来。
二
一年之后的某个上午,我在宿舍里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才刚刚八点半,对于我们这些祖国九十点钟的太阳还相当于后半夜,但是佳佳上蹿下跳地将每个人叫醒:“今天是路野的《单向街》上市的日子。”
佳佳是我见过的仅次于C的路野粉丝,遗憾的是此人具有男性的全部性征,因此不幸沦为纯爷们中的异类。为了捍卫自己的雄性特征,佳佳无数次指出路野的书荷尔蒙丰富,从来没有什么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描写。
但是这些辩护在被我们发现他枕头下的路野签名书签后就都纷纷作古。
几个月前,C告诉我《少儿不宜》推迟上映了,因为拍摄推迟了。我为她的表述方式感到惊讶,因为正常人会说电影拍不出来了。但是C发红的眼眶让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如此正常的话。好在几天之后,C又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说路野要编杂志了,叫做《单向街》。
因此我决定爬起来,去买一本《单向街》送给她。
九点多的校园十分安静,有课的都在上课,没课的都在睡觉。很遗憾,这座静谧的校园不在长三角的入海处,而是位于我上中学的那座城市。
一年前,在网上提交志愿的前一个小时,我接到了C的电话。
“我父母不让我去上海,她们让我在本地上学,还要上离家最近的财经学院。”C用抽泣的声音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对于我们来说,什么未来什么轨迹都是扯淡。
那一段时间C和家里以及班主任闹得不可开交,什么激烈的话都说过,但是到了六月,她还是伏在班主任的肩膀上痛哭流涕了。
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虽然很想留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但是看到那么丰满的理想就这样被骨感的现实轻松击败,我心底还是有些同情C的。
穿过被睡意覆盖的校园,我来到了报刊亭。在那里,一本封面上印着“单向街”三个字的牛皮纸杂志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报刊亭的大爷十分兴奋,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这牛皮纸杂志卖得太好了,刚半个小时,就卖出去了一半。
“多少钱一本啊?”
“16,不过这杂志跟书一边厚。”大爷怕我嫌贵,替《单向街》辩护道,“你们学生知道的,这么厚的书,是不是都得卖二十多啊?”
看到卖得这么好,我在想要不要买两本,这样我也可以看看。说来惭愧,在和C交往的一年多里,我依旧没有读完过路野的任何一本书,每次都是看几页就放在一边当做鼠标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