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凌晨三点多,胡适突然觉得胸部憋闷,呼吸紧促,且痰中带血。他起来喝了一杯白兰地,服了一颗应急的特效药,感觉稍好一些。随后他又住进台大医院。入院后,医院给他做了紧急处理后又进行会诊,大家认为他的病情在一两个星期可能发生变化。三天后,医生前来检查,看到病情有所好转,各项指标都有进步。
12月9日,胡适写信给远在美国的好友赵元任夫妇,说自己住医院已经两个星期,这次的病只是心力衰竭。如今已经可以坐起来写信,不久就可以回家了。12月12日,胡适对前来看望的考古学家李济说:“我本来要退休了。我提出辞职,先要召开评议会,多麻烦!我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请病假一年,由你代理。”(《胡适年谱》,960~961页)
12月中旬对于胡适个人来说,有许多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年12月15日,是夫人江冬秀阴历生日。为此,胡适准备了一副珍珠耳环和一只手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太太,太太特别高兴。12月17日,是胡适70岁生日。因此蒋经国提前一天就代表蒋介石到医院看望胡适,并说蒋介石要给他好好庆祝一下。蒋经国还说:“等先生出院后再定吃饭的时日。”(《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236页)17日上午,前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病房门前摆满花篮,其中陈诚派人送来一个玫瑰大花篮尤其醒目。此外,北大校友会送来一只蟠龙瓷瓶,张群送来一本相册……江冬秀除了亲手准备寿桃寿面外,还送给他一只镌刻着“寿”字的金戒指。为了答谢大家,江冬秀在福州街临时住所摆了几桌酒菜,有胡门弟子毛子水、杨亮功等四十余人出席了老师的家宴。
两天后,胡适开始下床活动,这说明他的病情有所好转。12月29日,陈雪屏、杨亮功、钱思亮、蒋复璁等人到医院与胡适商定,出院以后暂时在福州街26号住一段时间。这一天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生日,胡适亲自到特二号病房向这位老朋友祝寿。
12月30日是胡适和江冬秀结婚44周年纪念。秘书王志维、胡颂平和护士徐秋皎送来一盒蛋糕。蛋糕上堆了两颗心,周围是几朵花。胡适本想切下来尝尝,但又于心不忍。为此,他将蛋糕送回家中,并给夫人写了一封信:“这是王志维、胡颂平和徐秋皎三位‘警卫’今天送你和我的贺礼。请你们先尝尝,留一块给我罢。”(同上,245页)
1962年元旦,前来探望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但只有极少数人获准进入病房。1月10日,胡适再次出院。临出院时,医生给他提出七项要求,我把它们概括为“约法三章”:一、每天上午做事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其中包括会客时间,且每人不超过15分钟。二、每天午休2小时,晚上9点半必须上床休息。三、饮食、用药、体检均按照住院惯例,不得随意改变。
四、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胡适出院后,暂住福州街台湾大学的学人宿舍。1月21日,陈雪屏夫妇、毛子水、杨亮功等人前来看望,大家都劝他住到春节以后再回南港中央研究院。这一年2月6日,是旧历正月初二,蒋经国前来拜年,并代表蒋介石邀请胡适夫妇于两天后到士林官邸吃饭。2月8日中午,胡适夫妇来到台北士林宫邸,与蒋介石夫妇共迸午餐。饭后,宋美龄还送给江冬秀年糕和咸肉。这显然是江冬秀爱吃的食物。
2月14日,胡适接到吴健雄女士来信,信中说:“‘中央研究院’每年开会一次,做院士的应该尽可能参加出席,……这一次回去最大的理由是探望你,其次是与在台学术界见面,能有余暇,乘机看看台湾风景,大概做五六天的耽搁。”(《胡适年谱》,967页)
同一天,胡适致信张群。他告诉对方:“本月八日士林官邸午餐时,我曾口头报告总统,‘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定于二月二十四日举行,此次会议之主要任务为选举院士,除在台院士十四人外,海外院士能回国出席者,为物理学者吴大猷、吴健雄(女士)、袁家骝,有经济学者刘大中,共有四位。”对于这次会议,蒋介石比较重视,蒋夫人对于女院士吴健雄尤感兴趣。为此,胡适希望蒋介石能够出席这次会议,并会见参加会议的全体院士。(《胡适书信集》下册,1735~173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2月17日,胡适致信刚刚从医院出来的“副总统”陈诚,报告“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即将召开,希望他能参加并接见与会院士。
2月19日,胡适接受《中央日报》和《新生报》记者的采访,披露了这次会议的准备情况。他说这次会议不举行开幕仪式,但当天下午将举行酒会来招待记者和院士们。随后,他着重介绍了吴健雄和其他几位海外院士的成就,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吴健雄是我在中国公学的学生,她的成绩特别好,在我班上得了一百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参加了曼哈顿计划的原子弹制造工作。她还是打破普林斯顿研究院两百多年历史的第一位女性。普林斯顿一向不请女先生,不收女学生,可是在大战时期,竟破例请她去教授物理学。……”此外,胡适还介绍了吴健雄在实验物理学上的主要贡献,其中包括在实验室里验证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的“宇称不守恒”定律。因此她被誉为“全世界最前列的女性物理学家”。(《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271~272页)
2月22日,吴大猷和吴健雄、袁家骝夫妇一抵达台北,就去拜访胡适。胡适在家里身着长袍欢迎他们。袁家骝是袁世凯的嫡孙,也是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吴健雄恭敬地问候老师之后,便风趣地对昊大猷说:“你是饶毓泰先生的学生,饶毓泰和我都是胡先生的学生,在辈分上说,你应该喊我‘师叔’的。”(同上,273~274页)说罢大家哈哈大笑。
1962年2月24日上午,“中央研究院”在蔡元培纪念馆举行第五次院士会议。早上8点半的时候,胡适从福州街乘车前往南港。上午9点至12点,在胡适的主持下,大家选举出新一届院士。那天中午,胡适与大家共进午餐后已经是两点半了。随后胡适睡到四点多钟,处理了一些事务,便前往蔡元培馆主持下午的酒会。
酒会从下午5点开始。胡适首先致辞。他说:“各位朋友,今天是‘中央研究院’迁台十二年来,出席人数最多的一次院士会议。令人高兴的是海外四位院士也回国参加这次会议。‘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是在大陆上选出来的,当时被提名的一百五十人,选出了八十一位;现在一部分是过去了,有的留在大陆,只有二十多位在‘自由’地区。‘中央研究院’在此恢复时,只有十九位活着在台湾。”紧接着,他回顾了当年的困难情况,并兴致勃勃地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两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证验‘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排行起来,饶毓泰、吴健雄是第二代,吴大猷是第三代,杨振宁、李政道是第四代了。……这一件事,我认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同上,277~278页)
随后,他请李济和吴大猷讲话。二人讲完后,胡适接着说:我去年在“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讲了二十五分钟的话,引起某些人的不满,对我进行文字“围剿”。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激动。因为有几位海外归来的学者在场,所以他接着说:我们这里“的确有言论和思想自由。各位可以参观立法院、监察院、省议会。立法院新建了一座会场,在那儿,委员们发表意见,批评政府,充分的表现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监察院在那个破房子里,一群老先生老小姐聚在一起讨论批评,非常自由。还有省议会,还有台湾二百多种杂志,大家也可以看看。从这些杂志上表示了我们言论的自由。”(同上,281页)正当胡适大声疾呼言论自由的时候,他突然把话刹住,急忙说:“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
酒会在6点半钟结束,与会人士在欢笑中陆续离去。胡适慢慢走到袁家骝跟前,和他闲聊起来。正在这时,“胡博士突然面色大变,他的头曾在放着茶点的方桌上撞了一下,然后平躺在地上,这一突变,震惊了尚未离场的人,连已经跨上汽车的人也都匆匆地赶进来。”(《纪念胡适之先生专集》,7页,台北丰稔出版社,1962年版)
1962年,胡适在宴会上晕倒。
五、巨星殒落,天地同悲
这一意想不到的变故让周围的人手足无措。所幸医生们很快赶到,给胡适注射了三支强心针,并进行人工呼吸。经过一段沉闷的等待,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够出现奇迹。7点25分,一辆出租车送来台大医院的主治医生,他在胡适的胸部听了一下,随即宣布胡适在十几分钟以前已经逝世。这一判断,让“所有的人潸然泪下,‘中央研究院’的职员们都痛哭流涕……”(同上)
胡适的遗体于2月25日一早移入台北极乐殡仪馆的灵堂。随后,王云五、张群、王世杰、罗家伦、莫德惠等政界要人或生前好友前往殡仪馆吊唁。26日,胡适长子胡祖望从美国赶回台北,蒋经国代表蒋介石到殡仪馆瞻仰胡适遗容之后,还到福州街慰问胡夫人江冬秀女士,劝她节哀保重。
随后,“数以千计的大学、中学的在校男女学生,冒着大雨跑到台北市极乐殡仪馆瞻仰一代学人胡先生的遗容并鞠躬致敬,他们大部分系成群结队前往,并在灵堂外签名簿上写下‘台大学生’,‘师大学生’或‘北二女初二学生’……等然后离去。”(《纪念胡适之先生专集》,8~9页)
下面是关于胡适后事的一些报道,从这些报道中可以看出,台北那些天一直在下雨。真可谓巨星殒落,天地同悲:
廿七日是故胡先生移灵极乐殡仪馆,设灵供人吊唁的第三天。台北市一直落雨的天气显然没有阻碍国人对胡先生的崇敬。
廿八日,胡先生生前友好和从未晤见过的民众,仍自朝到晚络绎不绝地到灵堂,吊唁这位一代哲人。
三月一日广大民众的人潮冒雨涌进台北市南京东路的极乐殡仪馆,瞻仰一代学人胡先生的遗容。
这个广大的人群,包括各阶层的人士,以及少数的外国友人。估计人数超过三万人。
一日虽然整天阴雨,并没有影响这些人对胡适之先生的敬爱与瞻仰他遗容的热诚。尤其是傍晚时,瞻仰遗容的人们拥塞在灵堂前的竹棚里,一分钟进入灵堂的达七十人以上。(同上,8页)
按照治丧委员会的安排,胡适的遗体于3月1日移入殡仪馆的极乐大厅,供世人瞻仰。大家看到,大厅中央悬挂着胡适69岁生日的巨幅照片。遗像上方是蒋介石亲笔书写的“智德兼隆”挽额,两旁挂着陈诚的挽联。上联是“开风气而为之师,由博涉融合新知,由实验探求真理”;下联是“瘁心力以致于学,其节慨永传寰宇,其行谊足式人群”。胡适躺在布满鲜花的灵台上,和蔼、慈祥……,与外面的天气形成鲜明对照。
直到3月2日举行公祭的时候,天气才由阴转睛。公祭从上午8点开始,美国、日本、越南、韩国、菲律宾、泰国、土耳其、约旦、秘鲁、哥斯达黎加等国都派代表参加。公祭时,许多人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公祭结束后,胡适的灵柩上覆盖着北京大学的校旗,向南港缓缓驶去,并下葬在“中央研究院”对面的小山坡上。
六、胡适精神,永世长存
1962年,胡适遗体出殡,台北万余人送行。
2009年我去台北参加“胡适与近代中国的追寻——纪念五四运动九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时,曾拜谒了胡适墓。我看到在墓碑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今年(2011)是胡适诞辰120周年,明年是胡适逝世50周年。我相信,这个墓志铭表达了两岸人民的共同心声和共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