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山和水,半天之内能赶到这里已殊为不易;堪堪到了山坡,却见那少女要走上绝路,无奈中醒言只好举起那把“神雪”玉笛。兵荒马乱里,笛音乍起,幽幽然仿佛就在耳边响起,若置身其中,并不知此时与前一刻已千差万别;而若是置身事外,倒可以察觉,这乱军之中正马如狂飙人如欢龙,四下里喊杀连天号声如沸,怎可能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一缕清泠泠有如春水的笛音?兵戈定,马停蹄,缥缈的笛音过后,万军丛中只剩下那一位刚刚滑落三尺白绫的少女,犹能行动。
“醒言?”当笛声停歇,颤然回眸,南边那山坡上正是阳光遍地。绿油油亮得直晃人眼的山坡上,万绿丛中,一匹雪亮的高头骏马正傲然伫立。银色的马鞍上,则是一位清神俊雅的男子,铺展着比雪驹白云更灿烂的袍服,正好像注目望着自己。
便仿佛曾经不知几回魂梦中见到的样子,那春深处,如一朵白云般轻轻飞来,优雅地来到自己面前,疑真疑幻,梦耶非耶……
一切都如梦幻,那来人如山般倾来,手臂伸出,只轻轻一揽,便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到这时,刹那间,再没有了面具,放下了所有担负,那一切痛苦的愤懑的委屈的悲愁的绝望的苦难的情绪再也不用控制,就让它像决了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曾经坚强的娇躯让她恢复本来的软弱面目,再如风中秋叶般剧烈颤抖,晶莹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漫流肆溢。痛痛快快地浸湿他的前胸。这般哭后,她便头晕目眩,身子一软,若不是被有力的臂膀环抱,便已瘫软在地。
到了这时,那些周围刚才如木雕泥塑的军卒也忽然如梦初醒,浑身恢复了知觉。只不过虽然身体能够展动,大多人却仍昏昏沉沉,一时失去思考能力。茫然若失间,忽听到周围的原野上突然沸腾回荡起一个声音:
“咄……尔等犯上作乱之人,速速离去!今日吾与公主相见,不愿展动刀兵,除了那首恶将军,其他人速速离去。
“如若不然,今日管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张堂主这大义凛然的恐吓话说完,牧良野上却一片寂静。四海堂主惊奇地发现,周围那些包围他们的士兵,竟似乎没有丝毫反应。“奇怪……我都怕死,莫非他们不怕死?”
醒言却不知,他这匆忙间,其实计算出错。这儿虽在人间,不比南海,但其实他这张堂主的大名,并不如何鼎鼎,放在这里,还不如在南海神怪中好使。再者他以为自己刚刚露了一手,这些军士便该知难而退,听得自己好意放生,还不赶紧逃命而去——可他没想到,对于这些刀头舔血的悍勇军卒而言,他刚才这道骨仙风的法术实在太过含蓄,若是蠢钝点的,还只当方才听过一段小曲。
因此,当醒言说出这番良善之言,听在那些骄横跋扈惯了的昌宜侯府骑兵耳里,不免显得可笑之极。在这时,即便那少数清楚知道刚才发生何事的叛军,也只觉得这穿着漂亮雪青道袍的后生只不过是施了点小小障眼邪术。这等旁门左道的勾当,遇上他们这些久经训练的士兵,实在不足为惧。还在京师时,他们就曾反复听新封的护国神教净世教法师开坛讲过,若战场中遇到这样让人神情恍惚的法咒,只要往自己脑门上抹一点别人的新鲜人血,那法术便自然失效——呵!新鲜人血,眼前手头还不有的是吗?
于是,这漫山遍野的追兵忽然间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那笑声越响越大,越传越响,直到后来竟震得山谷轰轰作响。
在这震耳欲聋的嘲笑声中,那脱力昏迷的少女也被惊醒。虽然不知那些叛军在笑什么,女孩却觉得,眼前这情形,和当年那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游览画船中是何等相似。于是,居盈的鼻子一酸,恍惚间那家国血海深仇也一时忘了,满心里只为这因为自己又遭到嘲讽围攻的少年难过。
只不过,有一点昔日的公主良友还不十分清楚,那便是今时今日,眼前这身前极力维护自己之人,早已是今非昔比!喧闹声中,还听得那跋扈将军在高声叫喝:“儿郎们,给我冲!谁将这无知小子斩成肉糜,本将军今晚要下酒!”于是,狂呼乱喝声中,上千人的马队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红着眼,舞着刀,仿佛转瞬之后就要将中间这块狭小的天地踏平!而所有攻击之人,脸色通红,兴奋得发光,如同醉酒,虚劈着战刀,用刀锋反射着白亮的阳光,将那一小撮愚忠之人脸色映得更加惨白!
“唉……”听着轰轰的马蹄,看着那些扭曲得变形的面孔,四海堂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浑身无力的少女暂时安置地上,扶着坐稳,他便合手朝四方拜了一拜——这一拜,突然天地风云变色,春光灿烂的日子忽然黑暗得如同夜色降临,本来微风和煦的碧野草原上毫无征兆地刮起骇人的飓风!难以想象的风速,让原野上的风暴带起尖锐的啸音。还没等那些杀红了眼的叛军反应过来,他们便连人带马被愤怒的风暴离地卷起,如同纸人纸马,被轻易地吹上高高的天空,如风车般乱转,如柳絮飞翔,再像断了线的风筝“啪啪”落下——这前坠后继,响成一片,如不停扑火又不停破碎的蛾蝇,纷落了一地。
到最后,只听得“轰隆”一声,远处一座山峰,也在这横扫千军的狂暴飓风中轰然塌下。当峰头轰然滚落之时,这落云山下青青的草原,已被鲜血染得如同遍地残阳。
而这看似自然灾难的可怕飓风,那千横万纵锋锐如刀的风飙却如有灵性。不管周围如何一片狼藉,哭爹叫娘之声遍地,居盈周围两丈里草叶却纹丝不动。
平静的风眼里,精疲力竭的忠勇将士们看着满天飞舞的敌军,阴沉四塞的浮云,还有动荡不安的天地,只看得张口结舌,如在梦里。这时又如在看皮影戏,台上人物道具闹得昏天黑地,自己周身却丝毫无异。这,已超出他们想象。他们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情景。有许多人只觉得应该是自己太累太饿,以致出现了幻觉。或者,大概自己已经死了吧?要不怎么仿佛魂灵出窍,看到了地狱阴间的风景。
“我可怜的公主陛下啊……不知脱险没有!”不少觉着到了“阴曹地府”的侍卫将士,头晕眼花看着可怕风景的同时,还惦记着公主的安危。正在这时——“哼……”
这声沉静的冷哼,是阎罗王的声音吗?“勿谓言之不预也!”
“阎罗王”恨恨地扔下一句,然后声音还变得有些沉痛:
“看来,还要死更多的人……”至此,在这声听起来比阴曹阎罗王还冰冷的声音中,永昌公主复国战争的第一战便告结束。前后只不过片刻工夫,一千名骁勇善战的战骑便永远沉睡在这片碧野山谷里。经过了鲜血的浇灌,本就烂漫的牧良野鲜花今后将开得更加灿烂,风景更加秀丽。作为这皇师还朝的初战役,今后这人迹罕至的落云山牧良野,注定将成为百姓官员们游览的热地。
而事实上,这位以后被尊为“中兴国母”的永昌公主的复国战争,并没花多少时间。前后算算,总共才花了不到两天时间,因此这次还朝战争又被称为“二日之战”。
此后,当时间流逝,历史的长河被笼罩在一层层的烟云迷雾中时,许多当时的真实便渐渐失去最初的形迹。多少年过去,当快如一瞬的历史片段再被提起,看到那“河上三军合,神京一战收”的夸张史迹,许多重视实据的历史学家便心生怀疑,通过严谨考证终于发现,原来当年那位令仪天下的护国公主,能够夺回皇位,其实是拜了老天爷恩赐!
在最新的系统研究理论指导下,他们将天文、地理、生物、气候等种种看似不相干的学说引入历史事件之中,经过综合交叉后发现,原来那所谓“天神护佑、圣灵襄助”的王朝复辟,只不过是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自然灾害密集发生在两天而已。他们相信,出于某种概率,这些自然灾难全部的恶果,都不幸地落在那位篡位侯爷的军团身上。这样,才让那时迷信的人们相信了天命的指引,通过群众的力量,最终扭转了历史的进程——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回到此刻此时。
当剿灭了追兵,大伙儿还惊魂未定之时,便听得那位忠心的年轻堂主竟提起了复国反攻大计——虽然,到了此时公主身边这些残存的将士个个都是忠勇无比,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国,但刚刚脱险,忽听到这样浩大的建议,还是不免有些面面相觑。虽然,眼前这年轻道人似乎会使很强的法术,但想想这些天来的遭遇,不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想想京城那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净世教妖人法师,所有将士都神色黯然。
只不过,即使觉得这年轻人太过冒进,但他刚刚救了自己。可以说,现在自己这条命就是他的,莫说是今后的反攻复国,就是现在面前挖个火坑让自己跳,也只能睁着眼睛跳下去,不能有丝毫怨言!
当然,这只是当时的想法。后来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他们意料。那火坑是没有,冰块砌成的屋子却有一大间!自从这神采出尘的年轻人说了一句:
“诸位军爷已太辛劳,此后之事小弟一人承担。今日且送诸位去一处纳凉,休养生息,将来也好一起重建社稷。”
才刚刚听罢,这些心力交瘁的将士便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冰光闪烁的水晶宫殿里。还没等适应这清寒逼人的环境,便有许多美婢妖鬟四下奔出,替他们宽衣解带,沐浴更衣,换上从未见过的滑软绸服,请去一间晶莹剔透的大厅中入席。席中,吃着奇珍异馔,啜着佳酿美酒时,那席前竟还有妖妖娆娆的歌舞替他们解闷!
“刚刚是阴曹地府,难道转眼又来了天国?”
如痴如醉里,有胆大的将军问了问席边姣美如花的侍女,却得知原来这不是天国,而是什么“寒冰城”,还说是什么四渎主公曾外孙将来纳凉避暑的夏宫——虽然现在他还没出世。
“什么乱七八糟!”听了这样回答,有聪明的将士想道:
“吓!什么寒冰城,曾外孙的夏宫!别唬俺们这些粗人!俺们虽然是武夫,可也不是不读书——这不就是道爷们常使的‘袖里乾坤’把戏吗?却编出这许多话吓我!”正是:
生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歧路冰为筵。一障关山隔,凭谁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