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在校刊编辑部工作了一年之后，海子被安排到哲学教研室，教授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课程。不管海子对于这份工作是何种态度，他都必须接受安排。在那座古老的城市，他有属于自己的自在天地，那里有小径斜阳、细雨春风。此时，他只是个毕业一年的年轻人，生活在尘世坚硬的规则之下，而那些规则他虽然厌烦，却不得不忍受。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全身心写诗有多么痛苦。想着远方父母殷切的眼神，他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信马由缰，可是诗的花在心中越开越盛。这一年他写了很多诗，包括《河流》与《传说》。而眼前，他必须以大学老师的身份，登上讲台，面对那些年华似水的生命。
这一年，骆一禾从北大毕业，被分到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编辑部。他本来应该和海子同年毕业的，但因病休学一年，所以1984年才毕业。无疑，骆一禾的工作是海子十分羡慕的，他喜欢这种穿梭于文字尽情挥洒的工作，可有些事他无力掌控。他就像一片叶，被命运的风裹挟着茫然前行，不知会落到哪个角落。那时候的海子，如果说对生活没有厌恨，那至少有抱怨。他写下了《单翅鸟》，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
为什么
头朝着天地
躺着许多束朴素的光线
菩提，菩提想起
石头
那么多被天空磨平的面孔
都很陌生
堆积着世界的一半
摸摸周围
你就会拣起一块
砸碎另一块
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
我为什么
喝下自己的影子
揪着头发作为翅膀
离开
也不知天黑了没有
穿过自己的手掌比穿过别人的墙壁还难
单翅鸟
为什么要飞呢
肥胖的花朵
喷出水
我眯着眼睛离开
居住了很久的心和世界
你们都不醒来
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飞呢
海子喜欢无拘无束、自由驰骋的感觉，他总会想象自己飞在云上或者奔跑在草原的样子。但是现实如绳索般套着他自由的性灵，很多时候他艰于呼吸视听。对于所有有着唯美梦幻的诗人来说，尘世就是一座囚牢。而海子又不能也不愿学陶渊明隐逸山野，独守静默。他明白自己的责任，所以尽管他希望飞翔，却总是触摸着大地，他需要大地的温度来维持自己最初的梦想。只不过，此时的大地，在他心中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这个秋天，海子从大钟寺搬到昌平西环里。这里很安静，海子后来的孤独就摆放在这里。开始的时候，海子并不知道，他会在昌平将整个生命涂抹得那样萧索。这里是他在城市里遮风避雨的驿站，却也是他生命最后一叶扁舟。
委屈也好，无奈也好，海子还是走上了讲台。在那些渴求知识的学生面前，他必须摆出一副明灯的姿态，照亮他们的前方。可是走下讲台的时候，他又在寻找自己的明灯。人世荒凉，诗或许是明灯，可那光线却被宿命的风吹得凌乱。遥想五年前，他风尘仆仆地来到这个城市，那样意气风发。现在，他多了一个绮丽的梦想，却渐渐看不清前路。秋天，北方的夜晚，梦里的海子飞出了尘寰，他遇见了春天。那里，不需要抉择，不需要迷惘，他只须向那些自由的野花与海浪道声安好。
那样的夜晚，醒着的海子总在写诗，写河流的呜咽，写夜空的幽暗，写草原的繁星，写大海的忧郁。这是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悲伤的时光。与诗为伴、与风为邻的时候，他才是你我喜爱的海子。我们都希望在那些美好的时光里，在诗句里飞舞的海子无比快乐，可我们都知道，他有千种落寞、万种悲愁藏在心底，风一吹便尽数开放，他无力阻止。月光下的人间无限静谧，伤感的海子早已沉默。沉默，是他最后的语言。
可是白天，他还必须带着笑意去面对学生，为他们指点迷津。生活中的海子平和而谦逊，看不到孤傲与倔强。有时候带着学生出去活动，他会为学生们买票、买面包、买汽水，忙前忙后，率真的他以此为乐。他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学生都喜欢他。实际上，以诗为魂的海子却不像看上去那般柔和，只不过他的孤傲与倔强都在心里。他是他诗歌世界里的王者，无可撼动，有着月光般的清冷与高贵。
不久后，很多学生都知道他是一位诗人，担任学校星辰诗社的顾问，就要求他在下课前十分钟朗诵自己的诗歌，他欣喜地答应了。在谈到“想象”这个问题时，海子举例说明想象的随意性：“你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由此可见，海子的课堂是意趣盎然的。与其他老师相比，海子除有着青年教师的激情外，又具有一种少年诗人诡谲的灵性。所以，海子的美学课程很受欢迎。想必海子也曾因此有些许满足。可是课堂之外，他有自己的长路需要跋涉。他的灵性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变成雪花，落在冬日的梅花枝头。可此时，明明是秋天。
这年10月，海子写出一首令他自己满意的诗《亚洲铜》。文艺评论家谢冕曾这样评论这首诗：“意象明净而疏淡，展现着古老土地的忧郁以及对于悠远文化的思考。它无意于炫耀博学，也不堆积史料，以歌谣的明亮写出了丰厚的意蕴。”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有人说，海子是靠死亡提高知名度的。这样的话对于那个纯净的生命来说，实在太过无情。可以说，他是天生的诗人，不需雕饰就别具一格。你可以嘲笑他不懂生活，嘲笑他不懂得圆通，可当他在长夜里独自叹息，用冰冷的手牵起肃杀的秋光，那纸上流淌的分明是不尽的诗意。海子是一个诗意纵横的人，只是太过执着，而无法找到尘世的幸福。他的轻灵毫无保留地镶嵌在那些以生命写就的诗行里，无可比拟。多年后，人们才明白，他的诗是偏安在大海之畔的一处风景，无需谁懂。
只是那时，海子真的遗弃了生活，或者，是生活遗弃了他。万千众生庸庸碌碌地奔忙着，他独自走向大地的尽头，紧握着西风，将俗世的一切轻轻抛下。这个纯真而充满诗性的人，大地上没有哪个角落可以安放他明媚而多彩的幻梦，他终究没做到随遇而安。
诗人是很难做到随遇而安的。敏感的生命，最容易染上喜怒哀乐。无疑诗人都是敏感的，否则又怎会在晚风中找到闲情，在明月中找到逸致；又怎会伫立斜阳，沉思前尘往事，悲从中来呢？敏感的海子从未走出那片秋凉。或许，正因这凉意透骨，他才向往春暖花开。可是无论他如何向往，却始终未能在尘世走入春天。从进入城市的那天开始，他就注定要在灯火迷离的地方默读伤悲。真正的诗人，纵然有春天，也只是瞬间。春天落幕的时候，他们只能倚着高楼，叹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