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六十岁,我就绝不再结婚。待人好客,但还是要讲节俭。我要培养和教导有希望的青年的心灵,以自己的记忆、经历和观察并证以无数范例,使他们相信,公私生活中,道德还是有用处的。但是,我挑选出来经常和我相伴在一起的,却必须是一帮同我一样长生不老的弟兄。我要从古代到我同时代选出这么十二个同伴,如果这些人中有谁没有产业,我会在我自己的产业附近给他准备一处方便舒适的住所。有些朋友我会永远请他们同我一起进餐。至于你们这些凡人,我只能让少数几个最有价值的进来同我交往,不过时间一长我的心肠也就硬了,你们死了我也不怎么会惋惜,或者根本就不惋惜,对你们的后代也是一样。这就像一个人年年都在花园里种石竹和郁金香,前一年种的花枯萎了,他并不会感到悲伤一样。
这些斯特鲁德布鲁格和我会相互交流我们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观察和回忆起的一切。我们会谈论腐化怎样渐渐地悄然侵入了这个世界;我们会不断地警告并指导人类,以阻止任何一级上出现腐化。这样,我们自己作为榜样,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从而有可能遏止人性的继续堕落,这种堕落每一个时代都在悲叹。
除此之外,我还能看到小邦、帝国发生种种革命;上流、下流社会发生种种变化;古城变废墟;无名村庄变成君王的帝都;著名河流缩成浅水小溪;海洋的一边变成旱地,另一边被海水吞没;许多至今还不为人知的国家被发现;野蛮民族侵入文明国家,最野蛮的人渐渐文明起来。看到这一切我该有多高兴呢!那时我还能看到已经发现了黄经、永恒运动和万应灵药,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尽善尽美的伟大发明。
在天文学上,我们将会有多么神奇的发现!我们活着就可以看到自己的预言变成事实。我们可以观察到彗星的运行和再现,以及日月星辰的种种运行变化。
长生不老的自然欲望和尘世的幸福又使我在许多其他方面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我说完之后,那位先生又像前面那样把我所谈的要点翻译给了其他的人听。接着他们就用本国话说了好一阵子,并不时地嘲笑我。最后,刚才做我翻译的那位先生说,大家都要求他改正我几个错误:我之所以会犯这些错误,也是由于人性中那共有的愚蠢,这样倒也可以不叫我负什么责任。他说,斯特鲁德布鲁格这一人种是他们国家所特有的,巴尔尼巴比和日本都没有,他曾有幸受国王派遣在这两个国家做过大使,发现当地人都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他最初向我提起这事的时候,我也是惊讶不已,这就表明我当时也是觉得这事十分新奇、难以置信的。他在上面提到的在那两个王国居留期间曾和人广泛交谈,发现长寿是人类普遍的愿望。无论什么人,一只脚都已进了坟墓,却肯定还要死命保住另一只脚。年岁极高的人依然希望还能再多活一天,而把死亡视为最大的痛苦,天性随时都在促使他躲避死亡。只有在这拉格奈格岛上,生的欲望才不那么迫切,因为他们的眼前时时有斯特鲁德布鲁格作为警戒。
他说,我构想的那种生活方式是不合理的、不妥当的,因为那必须以永远的青春、健康和精力为先决条件。作为理想,怎么胡想都可以,可谁会这样去痴心妄想呢?所以问题不在于一个人愿不愿意永葆青春、永远健康幸福,而在于他在老年所带来的种种常见的不利条件下,如何来度过他那永恒的生命。虽然很少有人愿意在这么坏的情形下长生不老,可是在前面提到的巴尔尼巴比和日本这两个王国里,他发现每一个人都希望把死亡再推迟一点,来得越迟越好。他也几乎没听到有什么人心甘情愿地死掉,除非他遭受了极度的痛苦和折磨。他请我告诉他,在我旅行过的那些国家以及我本国,我是否也发现了这种相同的、普遍存在的心理。
这一通开场白之后,他给我详细叙述了他们那儿斯特鲁德布鲁格的情况。他说,大约三十岁之前,他们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之后就一点点变得忧郁和沮丧,并逐渐加深。一直到八十岁。这是他听他们亲口承认的,要不然,一个时代这种人都降生不到两三个,人数这么少,无法进行普遍的观察。当他们活到八十岁时(在这个国家,八十岁就被认为是寿命的极限了),不但其他老人所有的毛病和荒唐行为他们都具备,而且还因为其有永远不死这么一个可怕的前途,而又有了许多别的毛病和荒唐。他们不仅固执、暴躁、贪婪、忧郁、愚蠢、爱唠叨,而且什么友谊和自然情爱也谈不上了,顶多只是对儿孙还有点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们主要的情感,但引起他们嫉妒的事情,主要是年轻人的道德败坏和老年人的死亡。想想年轻人,他们发现一切的欢乐自己都无法享受了;而每当看到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就伤心、羡慕,别人进入一个港湾去安息了,自己却永远没有指望。他们除了自己在青年及中年时代学到和观察到的东西外,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而就是那一点点东西也很不完整。所以任何事实,要想知道真相或细节,安全一点还是要相信一般传统的说法,他们最好的记忆也是靠不住的。他们中最不悲惨的似乎倒是那些年老昏聩、完全丧失了记忆的人,这些人因为不像别人那样有许多恶劣品质,倒还能得到大家的怜悯和帮助。
如果一个斯特鲁德布鲁格恰好跟他的同类结婚,按照王国的恩典,夫妇二人中较年轻的一人一到八十岁,婚姻就自然解除。法律认为这种优惠待遇是很合理的,因为那些无辜受惩罚要在世上永远活下去的人,不应再受其累而使自己加倍痛苦。
他们一满八十岁,在法律上就被认为已经死亡,后嗣立刻就可以继承其产业,只留极可怜的一点钱供他们维持生活,贫穷的则由公众来负担。过了八十岁,大家认为他们不能再担任任何工作,他们既不能叫人信任,也不能为公众谋福利。他们不能购买和租赁土地,也不准他们为任何民事或刑事案件作证,甚至都不准他们参加地界的勘定。
九十岁以上,牙齿、头发全脱落。活到这把年纪已不能辨味,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喝什么,没有食欲,不谈胃口。患的老毛病既不加重也不减轻,一直就这么拖下去。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们的姓名都忘掉了,即使是自己的至亲好友也记不起来。由于这同样的原因,读书自娱也永远不可能了,因为记忆力太差,一个句子看了前面忘了后面,这一缺陷把本来还有可能享受的唯一乐趣也给剥夺掉了。
这个国家的语言总在变动之中,所以一个时代的斯特鲁德布鲁格听不懂另一个时代中他们同类的话,两百年一过,他们也不能同周围的凡人们交谈,顶多不过说几个一般的词儿。因此,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祖国却倒像外国人一样感到很不方便。